驿站走水

    陈嬷嬷端着木托走了进来,木托上放了不少的瓷瓶。

    “文太医交代您身上的伤需要一个时辰换一次药,等血彻底止住后便可半日换一次了。”

    “有劳嬷嬷费心。”

    此时的罗依依早已收了之前的情绪,她又变回了别人眼中知书达礼,气质温婉的高门贵女。

    反倒是旁边的言香正一脸不忿,见陈嬷嬷靠近更是浑身紧绷,满脸戒备。

    陈嬷嬷来到榻边,将木托放在旁边的矮桌上,她刚侧过身来,突然胳膊一疼,脚步踉跄地往旁边退了几步。

    言香有些得意,弯腰就要给罗依依换药。可罗依依却在她手伸过来时握住了衣襟。“言香,我饿了,你去给我备些吃食。”

    “小姐,让言香先给您换药吧。”

    言香脸有难色,皇后派来的人她一个都不相信,哪怕是刚跟他们一起患难的陈嬷嬷,她也不信。

    罗依依并没有松开握着衣襟的手,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向言香,如黑宝石般的眸子坚定,果敢,不敢置喙。

    言香只坚持了一息,便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只是离开时仍忍不住频频回头。

    罗依依无奈地笑了笑,仿若闲话家常般同陈嬷嬷说道:“我自小没有亲近之人,言香就如同我的妹妹一般,日子久了便被宠得没了规矩,还请嬷嬷不要介怀。”

    “公主哪里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得主子一句赏就已经是无上尊宠了。”

    陈嬷嬷是真公主身边的管事嬷嬷,同罗依依虽然算不上熟识,却也见过很多次。

    自离京起,她对罗依依的态度一直很恭敬,就好像她是真的公主一样。

    “嬷嬷宽厚,我这辈子再无可能同亲人团聚,对言香的事也就紧张了些,倒是让嬷嬷看了笑话。”

    罗依依神情落寞,望向陈嬷嬷的眼神透着死气,可她又偏要硬生生的挤出笑来,令她原本温婉可人的脸庞透出无尽扭曲,让人心生怜悯。

    陈嬷嬷想到了自己刚过门不久的儿媳,她也是这般娇小可人的模样,眼神一下就变得柔和起来。

    “公主莫要多想,您身份尊贵,等事情办妥了自然就能回去了。”

    “身份尊贵?”罗依依嘲讽一笑,“呵,我爹身为当朝太傅,两朝帝师……”

    “小姐糊涂!您是公主,您的父亲是皇上。”陈嬷嬷见罗依依情绪激动,当即打断了她的话。

    罗依依眼神复杂地望向陈嬷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奶白色兜肚,压抑着情绪道:“就我现在的模样,暗卫也该回避了吧。”

    “小姐放心,此处虽是矮榻却有层层帷幔,外人瞧不见里面。”

    罗依依的自嘲让陈嬷嬷心生怜惜,安慰的话脱口而出,就连称呼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她动作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早已干涸,陈嬷嬷刚用了一点力罗依依的眉头就轻轻地蹙起。

    陈嬷嬷不敢再用力,起身将帕子弄得更湿了一些才柔声道:“小姐忍着些,一会儿就好了。”

    罗依依望着陈嬷嬷的发顶,漆黑的眸子里沁出水雾,她不顾身上的伤口,突兀地扑向陈嬷嬷怀中。

    “嬷嬷!”

    陈嬷嬷被撞了满怀,手足无措地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可怀里瘦弱的双肩正不停地颤抖,她接连试了几次都狠不下心来,只有任由罗依依将她紧紧抱住。

    “唉——”

    陈嬷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罗依依的后背,如同过去很多年前她安慰自己的儿子一样。

    “嬷嬷,我是不是活不到卫都了?”

    “怎么会,小姐多虑了,有……”

    “可我还不想死,我还要回京,我还有爹娘,还有弟弟……”

    罗依依的情绪倏然失控,她举止疯狂,状若疯癫,推开陈嬷嬷,不管不顾地往门口冲,好像要冲破某种束缚一般。

    陈嬷嬷一时不察被她推得跌坐在地,可她顾不得摔疼的身子,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赶在罗依依开门前将她止住,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她的嘴巴。

    “不要嚷!一会儿暗卫该听到动静了。”

    陈嬷嬷逼视罗依依,咫尺间呼吸喷脸,锐利的目光被眼角的细纹烘托得越发令人不敢直视,有血丝在眼底蔓延,染红了平日温和慈祥的双目。

    罗依依无声地望着陈嬷嬷,清贵的眸子里满是震惊,最后却都归于平静,满身萎靡之气肆溢。

    陈嬷嬷见状,慢慢松开捂嘴的手,拉着她往矮榻上走。边走还不忘在心底叹息,刚才伤口还没清理完,这会儿怕是又流了新血。

    “嬷嬷,为什么暗卫没有出现?”

    “小姐换药,他们自然离得远些。”

    “不!嬷嬷,在我生死一线时,暗卫为什么没有出手?他们不是负责我的安全吗?”

    罗依依突如其来的问题令陈嬷嬷心神一震,正在上药的手一抖,将大半药膏涂抹在了旁边完好无损的肌肤上。

    伤口被按得有些痛,可罗依依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她仔细地端详陈嬷嬷的神情,见她眼底有震荡,便知效果已经达到。

    她故作无知地继续说道:“银月一直看我不顺眼,她肯定是想要我死,可我死了对她能有什么好处,现在回京,皇后娘娘一定不会饶了她。”

    皇后确实不会饶了她,可她若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那她最多受些皮肉之苦,日后还是风风光光的皇后心腹大宫女。

    陈嬷嬷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底就止不住的发慌,有凉意从脚心直窜脑门。

    曾经她以为此行她最安全省心,如今想来,她却是最容易被舍弃的棋子。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给罗依依草草换药后,就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罗依依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殷红的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清贵的眸子坚定明亮,哪有半分软弱颓废。

    “小姐,文太医说您有伤在身,不宜重口,奴婢特意给您熬了些肉粥。”

    不久后,言香端了一个木托进来,上面果然只放了一个白瓷的粥碗。

    罗依依笑了笑,自己接过粥碗吃了起来,一碗下肚,整个人都觉得暖烘烘的,无比服帖。

    “你过来时可看到陈嬷嬷了?”

    言香对罗依依的提问并不在意,她边检查罗依依的伤口边说道:“看到了,好像是去了西厢房,看样子还挺急,连我唤她都没听到。”

    整个后院就三间正房,西厢正好是银月一个人的住处。

    “陈嬷嬷还是宫里的嬷嬷呢,这伤口包得还不如奴婢好。”言香一脸埋怨,手上的动作倒是很麻利。

    “小姐,以后都让奴婢给你换吧。”

    罗依依无所谓的笑了笑,对言香说道:“你去告诉魏统帅,就说我受了伤,明天同丰国迎亲团的见面改到以后。”

    银月不能在丰国的地盘出事,否则不管她如何伪装,江京的人都会认为是她心存怨恨而处处防备。

    她必须借着这次受伤来拖延时间,不除银月不入丰国营地。

    夜风沙沙,窗外有树影婆娑,皎洁的月光似乎比往日更加明亮,穿过重重阻碍落在窗棂上,印入罗依依清贵的黑眸中。

    黑色的眸子璀璨生辉,无尽的希望和向往都深深地埋藏在那抹亮光之中,似光点,是浓浓夜色里千里传信的烽火。

    白日的娇纵,榻前的哀思萎靡早已退去,如今的她清冷安静,一如往昔。

    窗外亮光更甚,隐隐有火星闪烁,甚至还有嗡嗡的吵杂声传来。

    罗依依正觉得奇怪,言香就在这个时候赶了回来,她神色焦急,甚至没有通报就嘭的一声推开了门。

    “你先别急,有事慢慢说。”

    “小姐你快跟我走,旁边库房走水了,夜里有风,瞧见时就已经烧起来了,秋干气爽,这火一时半会儿是灭不了了。”

    言香嘴不停歇,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不停地收拾衣物细软,她想趁机带罗依依逃回江京。

    “这库房连着后院跟马厩,马儿受了惊,疯了似地乱跑,整个驿站乱成了一锅粥,要不了多久就会烧到后院来,我们趁现在赶紧走,虽说路上是辛苦了些,可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把您照顾好,保准把您完完整整地送回老爷夫人身边……”

    言香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接下来的安排,没想到平日里看着粗枝大叶的言香竟如此心细,不仅沿途留下标识,还在她们停留过的每座城都提前买好了马车。

    “言香,我们不走。”

    罗依依拿过言香的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归位,她动作轻缓却有条不紊。

    “为什么啊,小姐?!”

    言香不敢置信地望着罗依依,想上前拿过包袱,又怕伤到她,只能无措地呆立在那里。

    “言香,我是公主,我的离开就是催命符,会要了罗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怎……怎么会,老爷是当朝太傅,两代帝师,还是……还是新任储君的老师……”

    言香双目圆瞪,她一点也想不通罗依依的话,可她自小跟在罗依依身边,她的话从没错过。

    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又如何,敬重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怏怏地躺在榻上,姚国早已变了天。

    言香隐隐约约觉得罗依依说得没错,可她想不明白,痴痴地喃呢着:“不可能……不可能……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

    “言香妹妹还有什么没收拾,可要姐姐我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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