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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朝歌

    沅君重重将手中的酒碗拍在案上,水花四溅:“霄,枉我这般看重你,你今日——这是何意?!”

    场中的伶人隐约听见里间的动静,唬得面露惊慌之色,却又不敢停歇,只得继续演下去。

    陈霄面色未变,眼中却起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片刻的沉默后,他拿起酒瓮给沅君空了的酒碗再度满上。将酒碗递给沅君,他道:“你可信我?”

    沅君呆住,她看着陈霄,见惯了他脸上的玩世不恭,他的脸上此际是少有的萧肃之色。她沉默了。

    场中的伶人还在继续。

    “倘若我告诉你,你眼前的这出戏,背后颇有玄机,正是你母亲宣姜夫人近来一病不起的缘由呢?”陈霄语出廖然。

    沅君大震。她看着陈霄。

    陈霄伸出手去,将酒碗轻轻塞进沅君手中。

    沅君端着酒碗,心中五味杂陈。她觉得难受不已,场中的丝竹之声,愈发刺耳了!

    就在这时,场中的女主角粉墨登场。说是女主角,可却是一名身形削瘦的男子所扮演。那男子脸上涂着脂粉,穿着不甚合体的布裙,头上绾着髻环。只见他一副扭扭捏捏、卖弄风情的形态,走起路来却又摇曳如风中摆柳,令人心生厌恶,却又倍觉诙谐可笑。

    “我本是那齐国的公主,僖公之女,为国远赴那卫国朝歌城。只因被许婚给那卫国公子伋……”那伶人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沅君捏着酒碗的手指愈发用力,指骨所见,泛着青白,几欲要将那碗捏碎。

    她岂会不知,那伶人唱的就是她的母亲宣姜夫人!

    陈霄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轻声道:“沅君,如果你不想看了,你出声,我就让他们走。或者……”

    “我出去前院,你自己留下。”他说毕,便要起身。

    沅君的眼眶红了:“你既然带我来看这出戏,那必是之前就已经看过了。”

    陈霄顿住。

    他确实已经看过,他也确实可以想象,沅君此刻会有多么地如芒刺在背、如骨鲠在喉。

    这出戏会把宣姜编排的有多不堪,沅君不敢设想。可是如果这出戏背后果真有什么玄机,她又焉能坐视不理?

    “你还是留下,陪我说话吧。”她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忍住眼泪。“今日我定要看看,这出戏背后,到底有什么勾当!”

    伶人们见里间不再有动静,便逐渐安定,演出也愈发卖力起来。

    场中的老年伶人,极尽荒唐好//色之形态,而那齐国公主,为了活命则极尽攀附之本色。新郎从太子伋变成了父亲卫宣公,好一出荒唐的人伦闹剧!

    为了讨新妇欢心,宣公搭建新台,处处示俏以求欢好。两个伶人你来我往之间,极尽孟浪之行事。

    转弦拨轴,笙箫幽扬。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当年姜无忧本与卫国公子伋定下婚约,但却被公子伋的父亲看中了相貌,强娶为妻。这桩轶事一度在各国间传的沸沸扬扬,而这首《新台》,正是是当年姜无忧嫁给卫宣公时,被广为传唱的一首民间乐曲。①

    《新台》在卫国宫廷是禁忌之曲,只是今日,沅君被蒙上的双耳终于有机会被打开,亲身听到了罢了。

    沅君只觉得心头憋着一团火,这团火不断地膨胀、膨胀。

    场中还在继续。新台之乐变成了亡国之音,卫国太子伋与公子寿在权利斗争中双双无辜横死。在宣姜的扶持下,公子朔仓促继位。宣姜夫人把持权柄,一手遮天……

    卫国太子伋与公子寿的党羽为了复仇,推翻了公子朔……

    宣姜携子女逃亡齐国……

    宣姜煽动哥哥齐襄公为她报仇助公子朔夺回王位,齐襄公将宣姜再嫁卫国公子昭伯……

    天色已经渐亮。场中的伶人依然在卖力上演,不知疲倦。

    随着故事的推进,她的“父亲”昭也粉墨登场,追逐权柄,色令智昏,姬妾成群。

    当看到扮演宣姜的伶人和扮演昭伯的伶人渲染私情,在台上眉目传情,耳鬓厮磨的时候,沅君再也按捺不住。

    “够了!”暴怒之余,她一声厉喝。

    场中的伶人被吓得戛然而止,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大气不敢喘。一旁的丝竹班子见状也是吓得停了手中的伙计,纷纷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他们,该死——”沅君气得浑身如堕冰窟,就连想要他们死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沅君扶上自己的额头,她的头很疼很疼,几乎要裂开了。

    这出戏已经快要接近尾声。陈霄对外间道:“可以了。你们下去领赏吧。”

    场中的人如获特赦,纷纷跪谢,随后飞速地收拾东西离开了屋子。

    “陈霄……”沅君抱着自己的头:“我头疼!”

    陈霄见状,起身拥住沅君,强行掰开她的手让她看向自己,却见她长袖之下,脸上满是泪痕。

    “陈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出戏分明是在羞辱我、羞辱我的家人!这些市井小民,居然可以如此肆意编排,颠倒黑白!他们这是犯上作乱!我一定要重重处罚他们!”

    沅君红着眼睛咆哮着,犹如一头发了疯的小兽。

    “沅君,我从来都没有想要羞辱你!”陈霄看着沅君的泪,竟也有些动容。

    他用力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沅君,你先冷静!你细细想想,如果没有人蓄意为之,这些乡野伶人哪里来的胆量,敢编排王族秘辛!”

    万般混沌之中,陈霄的话如同当头棒喝,点醒了沅君。

    “你是说有人蓄意要中伤我的母亲和父亲?”她气得几乎要从席上跳起来:“那这些人,更留不得!”

    陈霄按住她:“沅君,你冷静!你今日杀了他们,须臾走出这道房门,外面还有更多的乡野伶人在传唱!不仅这淮邑有,邢邑也有!甚至是卫国都城朝歌、齐国都城临淄、陈国都城宛丘也有!你如何能杀得尽,杀得绝?!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听这出曲目,已经是去年年中的事了!”

    沅君耳际轰鸣。

    陈霄摇头,心中暗叹,沐的这剂药,委实是下得太猛了些!

    “既是那么早就发现,为何不早告诉我?!”沅君气的脑子发昏。

    “当时没早告诉你,是因为我那时以为,这些不过是一些市井小民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并没有想到这许多。只是近来几次前往齐国,发现齐国、陈国、卫国乡野之地,这出曲目都已经传遍,才发觉其中大有缘故。”陈霄说得倒是实情。

    沅君不语,也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陈霄。

    “如今看来,宣姜夫人一病不起,定是也发现这出曲目不仅存在,而且,传播者众了。”陈霄轻叹。

    “到底是谁?竟布下这么阴损的手段毁我母亲声誉!”沅君此刻只想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咬成碎片。

    “确实阴损。你母亲当年嫁人的事,咳——”陈霄顿了顿又道:“虽然不甚光彩,但多半为情势所迫,必也是没有这出曲目刻画的那般不堪的。这出曲目,藉着卫国宫廷往事做筏,纵有五分真,但也掺着五分假。如今传播甚广,若无人在其中引导,必是不能的。”

    这幕后之人,委实可恨!沅君却又开始担忧宣姜夫人起来。

    难怪宣姜夫人这次……病情这么严重。沅君的父亲昭伯虽已去世,但她从小所见所闻,母亲宣姜夫人这么多年来对父亲,情谊深重。反倒是父亲——如今听说了这曲目的事情,宣姜夫人必是备受打击。

    儿时父亲他——沅君心念电转,忽然脑海里产生了一丝不一样的念头。

    “再仔细想来,这出戏的矛头所指,岂止是宣姜夫人。这幕后之人,布局之深,可谓是一石数鸟。”陈霄摇头冷笑:“这一出戏,不仅困住了你的母亲,只怕就连你的王叔,你的哥哥,滋味都不会好受。”

    沅君大震。“你是说这幕后之人,也可能是冲着王叔去的?”

    陈霄点头。

    “沅君,你已离开朝歌三年了,如今,也是时候把朝歌当下的情况理个清楚。”陈霄一边说,一边拿着矮案上的酒碗摆开示意沅君。

    “三年前你的王叔整顿朝务,大力铲除废公子黔牟的势力。公子黔牟在卫国的核心势力虽然已被瓦解,但是他却带着家人逃出朝歌,前往大周洛邑。当日周僖王新王登位,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一面收留了黔牟一家,一面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你的王叔作为平衡。惠公即位后颇为勤勉,只是如今的朝歌,虽太平了几年,可那废公子黔牟一日不死,你的王叔一日便始终不能安枕。且看朝前,你哥哥公明近年已经开始协助你的王叔惠公处理事务,渐有声望。但如今,这出戏目一出,一传十十传百,反复被渲染之下,对你卫国现任王室所有人的打击都甚巨,它损毁的是你全家人在民间的威望。看看你昨夜的反应有多激动,便可知晓了。”

    沅君起身在案前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

    陈霄看着她的样子,终于还是吐出了那句话:“沅君,也许这次,便是你回朝歌的契机!”

    沅君驻足,看到陈霄正看着她,目光灼灼。

    “天知道我有多想回朝歌!”沅君一甩衣袖,在席上坐下,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我也想!我想回去!”沅君叹了口气:“我近来不止一次提笔想去求王叔让我回去看望母亲。可是你知道么,我不知道怎么说服王叔!我写下的陈情,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陈霄对沅君道:“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你能否回朝歌,你真正需要说服的人,是宣姜夫人。”陈霄说毕,也自己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又道:“既然如此,你就要有一个,能说服宣姜夫人让你回去的理由。”

    沅君苦恼地托着下巴:“要我说服一直不喜欢我的母亲,这可太难了。”

    陈霄笑笑:“你的母亲既然病了,那么,看病,便是最好的理由。”

    沅君看向陈霄:“母亲既然不想看到我,又怎会让我去探病——”突然沅君像是悟到了什么,伸出食指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去给母亲看病?!”

    陈霄点点头。

    沅君的脸都皱到了一起:“我若真有一身医术,会给人看病,哪里还会在这里烦恼!”

    陈霄笑了,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你的母亲,得的很明显是心病。你若要给她治病,就得找对心药!”

    沅君摸着被敲疼的脑袋,看着陈霄:“心药哪里就有那么好找!”

    陈霄却接道:“山人自有妙计。”

    元君大惊。她看着陈霄,竟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此际陈霄安然地在席上喝着他的酒,神情古怪,嘴角带笑,一脸的神秘。

    “你——你——你——”沅君一连吐了三个“你”字,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该不会真的有办法吧!”

    陈霄不动声色地从衣袖中拿出来一个白色锦囊,递给沅君。

    这下沅君大奇。

    她接过锦囊,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发现里面有一小块绢布。上面写着一段小字:

    召穆公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②

    沅君拿着绢布,嘴里小声地反复念着上面的字。她一边念,一边思索,一遍来回踱步,如此数个来回。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决之,宣之。决之使导,宣之使言?”沅君若有所悟。

    陈霄看着沅君认真思索的样子,笑着摇头,一面喊外间的阿麦道:“阿麦,去让人准备准备,我们要回去了!”

    阿麦进来应诺,便去安排人手。

    陈霄好整以暇地从席上起身,轻轻理着衣袖,冷不防沅君看着他的神情,灵光陡现:“嗷——陈霄,你有鬼!”

    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一骨碌从席上爬起来,一把攥住了陈霄的衣领,把他强行推倒在席上,死死摁住:

    “陈霄你这个促狭鬼!你是早就算好的吧!打从你这次来淮邑看我,你就故意卖着官司,引我来看这场戏!现如今你诱我回朝歌,却拿着这劳什子心药来唬我!说,是谁让你这么干的!这锦囊从哪里来的?”

    陈霄脖子被她勒的死死的:“松手!沅君,快松手!看看你这急脾气!我要透不过气了!”

    沅君哪里肯放:“快说!快给我从实交代!这几年你每次来看我,总是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受人之托。今日看来,你背后果真有人弄鬼!”

    陈霄见状,迅速示软扮弱,嬉笑道:“沅君快松手!哪有人弄什么鬼!这锦囊就是我给你想的妙计!你看我这么大老远不辞辛苦地来看你,还不就是为了帮你分忧解劳么!我能有什么别的打算!你看看我,三年了,年年到这淮邑陪吃陪喝又陪玩你玩的,我这是何苦来哉!”

    沅君闻言,想想这三年的情谊,不可谓不重,便松开了他的衣领,拍了拍了手:“行吧,我且信你这一遭!”

    及至两人回到邑令府,陈霄见目的已达到,恐留久了徒生事端。便和沅君告别,要回陈国。

    “他日你若回朝歌,定要写信报我知晓。”临行前嘱咐了这一句,陈霄便走了。

    沅君总觉得这次陈霄背后另有缘故,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放他走。况且,她的确要好好思量,回朝歌的事情。

    《齐女三嫁》这出戏,让沅君忽然对自己的家人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这种不一样的看法,源自看戏时所萌生出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它们如同一道催化剂,让她的心态,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仿佛她一下子跳了出来,跳出曾经过往的那些场景局面的束缚,让她更仔细地思考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甚至是她的王叔——

    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想起了一个人。楚国的,曼夫人。

    那夜她被掳走之时,曼夫人说过的话,犹在耳边。曼夫人对她身份的斩钉截铁的措辞和神态,让她全身都激荡着冷意。

    过了正月十六,沅君把自己困在书房里整整半个月。

    公寮的事情她全权交给了吴钰。吴钰料到沅君必有大事要筹谋,便接了命,每日认真处理公务。

    沅君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年幼时父亲昭伯和母亲宣姜时而亲密时而冷淡的关系。

    如同心智开了窍,一夜之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从小那么不喜欢自己了。母亲当日拔剑时,对着她的那种冰冷的眼神,狠绝又凌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因为当日,曼夫人所言,都是真的……

    她的确是昭伯的孩子,可是她同时,也是父亲对母亲,曾经背叛的铁证……

    儿时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此时此刻一下子全都被串联起来,变得无比清晰。她人生中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一种破灭感——

    仿佛一切都要被打碎重组,让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气力,躺在榻上,呆如木鸡地看着屋顶的横梁。

    绿衣和紫衣第一日见到她如此颓然的模样,都被吓坏了。

    反而是沅君淡淡地对她们道:“不必管我,一日三餐按时送来即可。”

    见她仍愿吃饭,绿衣和紫衣稍稍安心几分,便只能遵命照做。

    沅君第一次生出不想再回朝歌的念头。也许,从此就在这淮邑,安然地度过余生?她怔怔地看着横梁发笑。

    就这样,沅君披头跣足地在书房里待了十几天。

    二月初一,沅君让绿衣和紫衣打水给她沐浴。同天,一封陈情被送往朝歌。

    二月里,沅君所做的第一个政令便是,正式授吴钰以邑丞的职务。

    二月初六,沅君收到惠公的谕旨。惠公已同意沅君回朝歌探望宣姜夫人。这道旨意发出之时,朝歌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回朝歌了——

    注:①《新台》一诗出自《诗经》,《毛序》曾解说:《新台》,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

    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出自周厉王与召穆公的典故。周厉王专横暴虐,百姓议论纷纷骂他,周厉王想要处死议论他的人,召穆公谏言说,阻止人民进行批评的危害,比堵塞河川引起的水患还要严重,应该让百姓说话,疏导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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