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变

    入夜时分,天际挂着一弯斜月,愈显清冷。

    雪起了。

    西风卷着片片雪花,呼啸着吹进木屋四面的缝隙里。虽然猛获在木屋内的一个无底的破盆子里起了篝火,沅君依然觉得自己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在打着颤。

    冷风直往脖子里头灌,寒气慢慢地渗进衣物。沅君瑟缩在角落里,因为饥饿和寒冷,完全无法入睡。

    猛获侧身躺在火前的一条破烂不堪的棉被上休息,似是已经睡着。

    沅君听到猛获鼻息声渐匀,便无声地扭动着身前的手腕,盼着绳结可以慢慢松脱开来,然后伺机逃跑。

    她心底依然寄望于家中的云姬,想着她们若见自己不曾回府,音讯全无,定会派人四下寻找。对于此时邑令府已是万分危殆的境况,她却浑然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沅君只觉手腕又酸又涨,绳结也不过才松开了一指间隙。就在她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她隐约听见,外面有动静。

    她屏息凝神,愈发听得真切;木屋外确实传来悉悉娑娑的声音,仿佛是有什么动物穿过了屋外林间的灌木。

    同一个瞬间,猛获从睡梦中突然睁开双眼,飞身而起。他无声从自己的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拔出鞘来。

    那匕首在火盆前泠然划过一道寒光——想到了赵翔被害,沅君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是看过海捕文书的,眼前的人,在宋国战场上声名狼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

    猛获轻轻推开木屋的门,迎着屋外漆黑的夜色,无声地走了出去。

    他环视四周,却见在林中西南角一棵老树后,有一道黑影,拖着尾巴,一闪而过。

    动若雷霆,猛获飞快扑向那棵老树,寻迹追了上去。

    雪势渐渐大了起来。

    林间自入秋以来便干燥异常,不一会儿地面上便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沅君看着黑魆魆的门口,心霎时“咚咚咚”狂跳起来。

    这唯一的一个间隙让她终于看到了逃走的一线生机。

    从地上挣扎着起来,由于双脚被缚,她只能艰难地一步步向门口跳去。

    不想只跳出来两步远,有一个人影忽然如同鬼魅般闪现在门口,吓得沅君魂不附体,定在原地,睁大了双眼,动弹不得——

    待她看清楚时才发现,那人竟不是回来的猛获!

    来人身形削瘦,高五尺有余,一身乌青色衣裳,脸上用黑色布巾蒙着面。他见到沅君似并不意外。

    匆忙走上前来,他飞速解开沅君手上脚上的束缚,又将绳子丢进火盆焚了,随后用极轻的声音道:“我是来救你的,快跟我走!”

    沅君不及思量,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立刻就跟着这个黑衣人冲出了木屋。

    寒风呼啸,出了木屋,沅君便跟着那黑衣人拔足狂奔。那人在林子里带着路,两人不知跑了有多久,终于赶到一条林间小路上来。

    沅君仔细一看,漫天飞雪中,有一辆马车赫然停在那里。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从林间灌木中钻了出来。见到他们二人,那人大喜过望,上前扬了扬手中的一个口袋道:“主人,我已用这一包小兽将他在林内甩开了!”

    “做的很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黑衣人随后便要扶沅君上马车。

    然而就在他们刚要上马车之时,一个声音忽然远远响起:“今夜,你们谁都走不了了!”

    只见在小径前头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火把。有一行人骑马向他们靠近,为首的那人,正是淮邑守备姬骏瑜。

    沅君见到来人竟是姬骏瑜,一时心内五味杂陈——惊、惧、怒、苦、辛都搅合在一起,满腔滋味说不出的难受。

    未及她说话,姬骏瑜身后的人马就已经围了过来。

    有七八名步卒举着矛戟直指向他们,将他们赶下马车,驱到道旁的一片空地上来。

    看着姬骏瑜的人马这般做派,长久以来萦绕在沅君心底的迷雾终于豁然开朗。想到自己对淮邑局面的猜测已然成了真,她又忽觉得思路清晰了许多,再无一丝拘束和包袱。

    面上毫无起伏,她故意对那姬骏瑜斥声道:

    “守备大人,你这是何意?我今日被那猛获挟持,幸得这位义士相救。你还不快让你的人退下,火速送本殿下回府!”

    姬骏瑜却并没急着答话,而是挥手示意,让人上前摘下了那青衣人的面巾。

    风雪中,那青衣人得现真容,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俊朗少年。

    此时那少年正怒目瞪着姬骏瑜,双拳紧握,面有不甘,眼中的恨意之深,几近怨毒。

    “我道是谁,竟然是你。”姬骏瑜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鄙夷:

    “为了找我报仇,你也算屡败屡战、锲而不舍了。只可惜啊,今次你身边这位,不堪依傍!他和你一样,也不过是我案上的鱼肉!也罢,今夜,正好把你也一道了结,送你去九泉之下与你的父母妻儿团聚!”

    闻言沅君只觉心惊,竟想不到身旁的人与姬骏瑜有着如此深的仇怨!

    那少年目光寒如冰霜,只恨声对姬骏瑜道:“只恨又一次败在你手里!今夜我就是死了,也要化作厉鬼,夜夜纠缠与你,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姬骏瑜不再理会那少年,却只看着沅君,面上似笑非笑:“殿下虽然年少,但自从来到这淮邑,种种行事,端的难掩一副玲珑心肠。你将那赵翔暗自留在府中查了那么久,难道还猜不出我今日的来意?”

    沅君挑起眉,一声冷笑,怒视向姬骏瑜:

    “守备大人真是好手段!这些年来你仗着守军的威风以一己之力将淮邑变成了你的私人领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本殿下受教了!”

    随即她话锋一转:“说起来,半月前,我翻查卫国刑律之时,还想着你不过是有几分贪念,利用职权一手遮天,敛财无度;就算来日寻到你的罪证将你法办,左右也不过是牢狱之苦。难道你今日率兵前来,如此阵仗,还真敢为了掩饰你的罪行,取我性命?!你可知,谋害王族乃是连坐的大罪?!”

    “殿下过誉,小臣不胜惶恐!”姬骏瑜煞有介事听完,下一句竟捻须一笑,佯作十分意外之状:

    “谁说姬某今夜前来是为了谋害殿下的?姬某今日,可是赶来营救殿下的!姬某一向忠于我大卫,忠于主君,一片丹心,天地可鉴啊。”

    沅君闻言怔住,暂未能破解姬骏瑜的心机。

    就在这时,路旁的林间渐渐传来了一阵打斗声。

    “咄——”“咄——”

    又有几只短箭,在林间风雪中飞啸而过,死死钉入路边的空地上,惊得沅君等人不由往马车后退了一步。

    这时,却见围着沅君三人的步卒们忽然退开了来,撤到姬骏瑜身后。又有一队弓//弩手换了出来,举着弩箭,列阵在姬骏瑜身前。箭锋森森,在雪中蓄势待发。

    沅君暗暗查看着姬骏瑜的人马,愈发心惊。

    而,在她与青衣少年逃来时的林间路上,火把幢幢,人影交叠,打斗声渐近;有一人,身形壮硕,勇猛异常,正用手中的一根手臂粗的树干,抵挡着身边十数人的围困。

    那人臂力惊人,挥舞着手中的树干,所到之处,仡仡生风,竟能将数名步卒生生扫出一丈开外。

    怎奈对方人多势众,加上后方有弓//弩手在暗处咄咄相逼,那壮汉不免吃力,步步后退,被逼迫到沅君等人立着的空地上来。

    “猛获!”沅君当下认出他来。只是更不知那姬骏瑜在此时围困猛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猛获见到空地上的沅君,还以为又遇到了护身符,陡然扔了树干,拔出腰间匕首,一把抓住沅君,将她挟持在身前。

    “殿下!”那青衣少年见状来不及反应,欲待上前相救,又恐猛获伤了沅君。

    正在这时,又有一匹马从林边的灌木上一跃而出,沅君看去,却是那县尉胡礼用。

    见到果然是这些人勾连一气,败坏淮邑,沅君只觉胸腔中怒火连天。

    胡礼用策马来到姬骏瑜身旁,喜不自胜,拱手道:“大人,小人幸不辱命,已将猛获合围至此!”

    “好!”见到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展,姬骏瑜点点头,很是满意。

    眼见大事即将告成,又想到擒了猛获来日能邀功也未可知算,姬骏瑜喜不自胜,愈发洋洋自得。

    “所有人听我令!”算做最后的交代,姬骏瑜又对林中的几人笑道:

    “今日姬某率兵前来营救被宋国叛将猛获挟持的公子沅君,不想那猛获生性狠毒,竟将公子沅君残忍杀害。姬某数次围困猛获而不得,最终将猛获射杀于林内!”

    沅君闻言,暗暗叫苦——不想这姬骏瑜心肠竟如此歹毒!他如此精心准备,已然是打定主意,今夜要将她生生困死在此!她只觉心头悔恨升腾,自己的愚蠢不察、力孤势弱,竟将自己害到这般田地!

    及至此,那青衣少年也是神色愤恨,又不无悲怆。他眼中带泪,对着苍茫的风雪仰头怒喝:“父亲,母亲,是孩儿无能,不孝!孩儿不能为你们报仇雪恨了!”

    惟有那猛获闻言,面色大变,就连抵在沅君脖子上的匕首都松懈了几分。他怒向姬骏瑜骂道:“你这竖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设计害我!”

    姬骏瑜笑了:“猛获,你莫要怨我。我知你本是宋国一员猛将,素来桀骜不驯,志气非比常人!要怪只怪你运气不好,哪里不去,偏偏来到了这淮邑,今夜折到了我的手里!”

    姬骏瑜说毕,重重扬起手,弓//弩手们便纷纷瞄准,蓄势待发。

    就在场中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死期将至之时,突然,县尉胡礼用一声低喝:“守备大人,快看!”

    沅君等人俱循着胡礼用所指看去,却见林中来时木屋的方向,火光乍起——

    一阵风卷着温热的气浪从林间飘来,一股林木烧着的焦糊味便四散开来。此时正是西风呼啸,火势正步步朝他们袭来。

    见到那火光,姬骏瑜左眼突突一跳,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然而,为了尽快斩草除根,他还是下了命令:“弓箭手——”

    就在那个瞬间,有三支翎箭,从他身后的林间,逆风而来!

    一支落在地上,还有一支,打入一旁的一棵树上,铮铮有声!最后一支,直直射入姬骏瑜后心!

    姬骏瑜一声闷哼,面色因为中箭而渐渐扭曲。他就那么伸着一只手臂,从马上径直摔落下来。

    一旁的胡礼用见状大惊失色:“守备大人!”

    然而未及胡礼用下马查看,又有三支翎箭,破风而来。

    一支在胡礼用转身之际残忍地射入了他的太阳穴,箭簇森森地从他脑袋的另一侧露了出来——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脸庞缓缓流下,他也无声从马上跌了下去。

    第二支,命中了胡礼用马前的一名弓//弩手。一声闷哼过后,那弓//弩手倒地身亡。

    第三支,却射中了那青衣少年的随从。

    “飞廉!飞廉!”那少年立刻扶住自己的忠仆,深色悲痛。

    “主人……”那随从飞廉面色苍白:“这箭上有毒……你快逃……快逃……”

    闻言,那少年悲痛交加:“飞廉!快醒来!”

    飞廉的口中有鲜血不断的流出,嘴唇乌紫;他的眼睛沉重地闭上,声音也低了下去,片刻便没了气息。

    听到那箭上有毒,场中的所有人,连同猛获和沅君,都大惊失色。

    手持长戟的的兵士们纷纷大乱后退;弓//弩手们也纷纷调转方向,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隐藏在后方林间的黑暗里。

    然而,就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对面的林间翎箭大作。

    一根根乌黑的翎箭如同暴风骤雨,密密地从风雪中卷着凌厉飞啸而来。不过须臾,兵士之中便有数人中箭倒地,顷刻身亡。

    场中兵士溃乱成一团,纷纷后退向火势渐近的密林。

    沅君完全没有料到场中竟会有这般变化。

    若不是亲历,她简直无法想象出,世上竟会有如此可怕的杀人箭术!那么多条性命,在顷刻之间都化为乌有。

    终于,她和猛获看清楚了,在对面的林间,忽然出现了十几名蒙着面的黑衣人。他们手中的箭//弩竟是特制,三支齐发。他们一边发动弩箭,一边向沅君等人逼近。

    面对如斯情景,猛获松开了对沅君的挟制。沅君看向身旁的青衣少年,不想他立刻惶然摇头:“殿下,这些人与我无关!且看他们的行事,那般狠毒,竟似就是为了要杀人而来!”

    那少年话音未落,杀机便到。几支翎箭已经朝着他们三人胸口扑来!

    猛获捡起地上的树干飞身横扫过去,将那三支翎箭打落在地,随后又抓了沅君,便向后逃去。

    青衣人一时情急,紧跟在后:“猛获,快停下!前面的林火起的蹊跷,定也是那些黑衣人所设下的圈套!此时过去,定会被烧死的!”

    猛获对那少年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抓着沅君往林间去。

    有许多兵士为了活命也纷纷快速向林内躲去。果不其然,逆着风雪,有些兵士慌不择路,混乱中冲入了林内深处,不时便被西风卷了火苗上身。一时之间,被林火点燃的兵士的惨叫声便从林内传来,凄厉不绝于耳——

    越往林内,沅君便愈觉风浪愈热;愈浓的林烟夹杂着焦糊味,冲的她鼻子酸痛,眼里流下泪来,她想要睁开眼睛看个清楚,却十分艰难。

    火光愈近,沅君就愈觉的触目惊心;一个个火人在林内奔走哭号,又有一些烧着了的兵士在地上滚来滚去,想要用积雪熄了身上的灼热;飞行的翎箭时不时地穿梭在林内,中箭的人临死之前的惨状,让沅君触目惊心。

    猛获一边抓着沅君一边抵挡着随时飞来的翎箭。须臾,他又低头对沅君冷笑道:“竟想不到,要杀你的人,这般多。”

    沅君捂着口鼻,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你说什么?咳……咳……他们……怎是为了要杀我?”

    “这些人,分明是刺盟训练有素的杀手。我去岁和他们的人打交道,还只因前宋君容不下我的恩师南宫长万。你小小年纪,究竟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猛获挥舞着树干,对她发问道。

    沅君只觉耳际轰鸣。

    刺盟……

    这两个字眼,在这种情境下听到,是那般的虚无缥缈,却又是那般的真实可怖!

    她的脑海里,一瞬间就跳出了秋水的死,还有那些子由叔叔曾说过的关于刺盟的隐秘传闻……

    就在这时,那一直拼死跟着的青衣少年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他手中举起一块大石,在猛获的后脑勺上就是一记。

    猛获只觉脑后吃痛,正待转身,那青衣少年举起石头又是一记。

    猛获不支,终昏倒在地。

    少年从猛获的腰间拿下匕首,权做防身之用,又扶起沅君,两个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从林间奔走呼号的那些火人身旁穿过。

    在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沅君分明地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令她几欲作呕。

    周围的火势越来越大,烟雾伴着红光,四周尸体遍布,如同不真实的黑暗梦魇。

    青衣少年和沅君已经完全分不清哪里是朝向小路的方向。周围的烟雾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热,沅君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四面都烧起来了。

    两人昏惑无所依傍,烟雾几乎令他们窒息;两人终靠在一处,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多谢你拼死救我……咳……咳……”沅君艰难地喘息着。她对身旁的青衣少年道:“只是今夜教我惭愧,要累你和我一起葬身火海了……咳……咳……”

    那青衣少年亦艰难地道:“殿下莫要灰心……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我还要殿下……帮我的父母洗刷冤屈,要殿下帮我报……血海深仇呢!我今日一定要救你出去……”

    说毕,他将沅君背上了身,咬牙向红光中的一处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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