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意

    沅君冲出房门后,一路狂奔,直奔明元殿。

    明元殿外,内监总领福安正守在门外。

    见到沅君,福安大为意外:“陛下正在同几位大臣在书房议事。二公子,您此时……不是应当禁足在隐月殿中?”

    沅君点点头,一脸的急切:“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王叔,福安公公,还请代为通传。”

    福安低头看看沅君,竟发现她披风也没系,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心下猜出几分,便应诺了一声,进去替她通传。

    福安进去了许久也不见人,沅君等的焦急,却又不敢冲进去误了小王叔的朝务。

    幸而,与几位臣子议事结束后,惠公最终还是放沅君进来了。

    “你不好好在隐月殿呆着自我反省,跑到寡人这里来做什么?你可知道,违抗王命,可是要加重惩罚的。”见到沅君,惠公放下手里的策书,语气不无责备。

    沅君跪在地上行了礼,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惠公。“我……沅君只是想来看看王叔,只要王叔无事,沅君这就回去!”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下来。窗外,寒风萧瑟。

    惠公许久没有说话。他再次拿起策书,却发现一个字都再看不下去,索性放下。

    遮掩了自己的情绪,他对沅君笑了笑。“傻孩子,王叔能有什么事。不过,你今日有违王命,众位大臣可是眼见着的。”

    沅君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王叔没事就好,我这就回去,加抄一百篇课业!”说毕,她起身,就退出了明元殿。

    惠公幽然一叹,纤长的指骨再次碰触上书案右侧的一封帛书。那封国书,是鲁国使臣日间刚刚递进来的。

    帛书内,字字蚀心,句句食髓。

    鲁国与齐国重修旧好,鲁庄公将于次年暮春三月吉日良辰迎娶齐国云初公主,邀卫国君主前去观礼。

    ……

    被禁足的这三个月,沅君的课业简直是突飞猛进。

    出了正月,解了禁足,沅君背文章也流利了,各课目的成绩也都比之前精进了许多,就连序宫的几位授业师傅们都报以“孺子可教”的欣慰目光。

    石崇和宁蒙感动的简直要哭了。

    以后再也不用无端端陪着挨打了,两个人直喊着要请大家一起去明月酒坊喝酒。反倒是沅君兴趣平平,懒得动弹。

    这一日,立春刚过,沅君的弟弟辟疆就特地跑来隐月殿。

    做什么?寓学于乐。

    这几年,辟疆身量长高了不少。从小因为没少受大哥公明的作弄,再加上阿姊悦兮身为公主平日里较少抛头露面,所以,他更喜欢与沅君厮混在一处。

    “二哥,这是我前一阵子元夕夜小王叔让我做的送去抄送的字谜,你来品评下,看看我有没有进步。”辟疆一脸的认真,一如既往的好学好问。①

    沅君戳了他脑门一记:“你这呆子!今日怎么不跟着公明哥出宫去玩?”

    辟疆撇撇嘴:“公明哥他整日里捉弄我,疯闹起来实在是不像话。太过、太过!还是二哥好,二哥比公明哥斯文多了。”

    沅君笑了:“越来越会说话了!拿来我瞧瞧。”

    辟疆递上竹简,沅君接过,第一个上面写的是:食不甘味。

    “食不甘味……”沅君拿着竹简幽幽在手心拍着:“食不甘味,主舌间尝苦辛,这打得,是一个‘辞’字。这条字谜出的还算巧妙。”

    “是二哥聪明!”辟疆竖起大拇指。

    沅君再看下面的一个,写的是:秋别至今心牵挂。

    不由夸赞辟疆:“今心牵挂,从一个‘念’字;秋别至今心牵挂,应是一个‘稔’字。这个拆解的好呢。”

    连连受到夸赞,辟疆心底十分高兴。

    沅君又拿起两个个书简看,上面写的分别是:“万年松”和“田头长草”。

    她哑然失笑:“这两个过于简单了。万年古木,不正是‘枯’?田头长草,可不是‘苗’?”

    辟疆点点头:“这两个确实容易。不过,小王叔说,要与民同乐雅俗共赏,所以,特地出了几个简单的。”

    沅君看向辟疆:“写的不错,小王叔一定夸你长进了。”

    辟疆反而一脸郁闷:“王叔才没夸我呢。他看了后,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倒是你那时候被抄送出宫去的一些绢画,很是被王叔夸赞呢。”

    看着辟疆一本正经的愁闷模样,沅君乐了:“你这呆子!小王叔笑了自然就是赞你出的不错!你若是作得不好,小王叔就该是脸色铁青,责你拿回去重作了。王叔对你要求最为严格,所以才少在人前夸你。不像你二哥我和你大哥,整日里混世魔王一样,到处惹祸,油滑讨嫌。若论起来,我们两个加在一起,常把王叔气的不轻!你也不算算,我俩这几年,挨了多少顿板子!”

    辟疆摸着自己罕有被板子招呼的屁股恍然大悟:“二哥说的极是!”

    沅君摇头笑得更甚:“你这呆子,读文章读的愈发呆了!”

    辟疆不乐意了:“二哥,你不要老叫我呆子!不呆都被你叫呆了!”

    沅君二人正聊在兴头上,门外有人老远地就喊:“二公子,瞧瞧我们给你送什么来了!淮南蜜橘,刚运过来的,甜极了!”

    在这偌大的隐月殿里,整日里,人来的老远就爱喳喳呼呼的访客,除了石崇,再没第二个人了。

    听到有好吃的,沅君顿时来了精神。石崇和宁蒙也已经进了门。见到小公子辟疆也在,两人上前行了礼,众人坐下,张罗着吃橘子。

    石崇腆着脸问沅君:“趁着今天天气好,不如我们把悦兮公主也叫来一起吃橘子,如何?”

    沅君脸上偷笑,暗自腹诽:明明是你们想见人家就对了。

    不过,索性众人自小都在一处十分熟稔,倒也无妨,便差豆蔻去请悦兮长公主来小聚。

    悦兮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今日她略施脂粉,愈显娇俏可人。不过,她来时还带了一个人,正是近来勤于教她射箭的卫子楚。

    见到卫子楚,石崇和宁蒙不无郁郁。

    不过少年们在一处,很快就能打成一片。而且子楚这次来告诉了大家一个令众人不无意外的消息:

    宋国的猛将南宫长万,自从先前曾被鲁军生擒俘虏,后被放回之后,宋闵公就对他生了猜忌之心。多次当着众人的面数落南宫长万的不是。今时南宫长万对宋闵公积怨已经渐深,宋国民间已经起了传言,南宫长万迟早会对宋闵公生出叛逆之心。

    悦兮闻言,不由叹道:“谣言,着实可怕。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忠的说成奸的。先不说那南宫长万是否对宋闵公有了二心,民间传言愈演愈烈,这样的人,只怕就是忠的也要变成奸的了。”

    小公子辟疆看着姐姐,略带迷茫:“阿姊,你说的我怎么听不太懂啊?”

    沅君笑了,对辟疆道:“辟疆,你只需要听着,不必心急。到时侯,你自然就懂了。”

    随后她便对悦兮的说法表示深为赞同。“姐姐,你说的没错。这些传言若是有一日被有心人吹进那宋闵公的耳朵里,只怕必会对南宫长万起诛杀之心。那南宫长万身为武将,多年来曾为宋国定国安邦立下汗马功劳,手中又握有兵权,只怕不会坐以待毙。届时难免不会引发宋国的不太平。子楚,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卫子楚道:“前几日,我父亲昔日的一位边塞故友回朝歌述职,与父亲在家中小酌,共叙旧日一起戍边的情谊。两人谈论中,无意间说起了宋卫边境上,宋国那边传过来的一些言论。父亲道,宋卫两国南北交界,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宋国的局势演变,势必会对卫国构成影响。”

    “卫将军真是殚精竭虑,一片忠心为卫。”石崇闻言,一边往嘴里塞着橘子,一边大为赞赏。

    宁蒙也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我父亲近来也十分关注宋国的情势。如此一来,那宋国岂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门外传来巨大的一声闷响:“嗡——”

    “这是什么声音?”宁蒙十分奇怪。

    众人竖着耳朵听了一会,那闷钝的声音,再次响起:“嗡——”

    “这是宫里的青龙钟的声音。”原本吃个不停的石崇也停了下来,怪道:“这青龙钟往日里只有宫里有大型祭祀或者有重要王族过世才会响起,怎么今日不年不节的,突然敲了起来?”

    众人又听了一会,悦兮心下数着,那青龙钟竟响了十二声。

    “十二主天子,青龙钟很少一次响这么多声的。不久前听闻周庄王病重,难道是……”悦兮惊得捂上自己的嘴,不敢再往下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沅君果断派豆蔻出去打探消息。

    没过多久,豆蔻便小跑着回来禀报,君上惠公已经诏告卫国全境,天子周庄王已经崩逝,并下令卫国百姓,上至王公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皆需守制三个月。这三个月内,不得忘哀作乐,如有违者,处以笞刑。②

    听闻要守制三个月,众人不由心底愕然,脸上都不敢表露。

    宁蒙略有些不安。他最先从席上起身:“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石崇也慌忙点头。手里的半个橘子也不敢再吃了,起身与宁蒙一起行了礼,两人先行告退,离开了隐月殿。

    屋内,悦兮不由莞尔:“只怕这会儿子,公明和渠文、黄多多他们也已经得了消息,正着急忙慌地往回赶呢。”

    辟疆只咂舌说了一句:“这下子,大哥的车马驹,怕是腿儿都要跑细喽。”

    “辟疆,你怎地也学得越来越促狭了!”悦兮似嗔还笑。

    辟疆冲姐姐做了个鬼脸。卫子楚和沅君都摇头发笑。

    这时悦兮又轻声道:“周天子一驾崩,只怕,有人要急了。”

    沅君问道:“姐姐,你是说……”

    悦兮慢悠悠起身:“你素来聪明,自己想去。子楚,送我回去。”

    子楚应诺,便向沅君行礼,随后便跟在悦兮身后,要护送她回平秋宫。

    “再坐会儿不行么!”沅君大急,一个劲地冲子楚使眼色。

    岂料子楚笑着,抬脚护送着公主就走出了房门。气的沅君从席上起身大骂:“好你个卫子楚,见色忘友,亏我待你不薄!”

    辟疆看着沅君眨眨眼:“二哥,什么是见色忘友?”

    “见色忘友就是……”沅君回头瞧着辟疆,一下子竟噎在那里。发现自己无从解释,最后索性白了他一记:“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骂完又暗笑:姐姐悦兮和卫子楚这两个人,打从何时起开始这般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了!

    晚间,沅君去找公明,两兄弟讨论起日间众人的议论。公明也将石崇和宁蒙送来的橘子拿出来招待沅君,吃得沅君直抱怨:“石崇和宁蒙,怎么偏生就爱吃橘子!橘子明明这么酸,我的牙都酸了半日了!”

    说到悦兮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两人一起在屋内琢磨起来。

    两人手里揣着橘子在屋内踱着步子,走来走去,蓦然间,两人几乎是同时看着对方脱口而出:“柔福王姬!”

    没错,是了,柔福王姬是周庄王的女儿,往日里,只因那废公子黔牟是周庄王的女婿,小王叔才屡屡投鼠忌器,倍感掣肘。如今周庄王已死,黔牟无形之中就失去了最有力的靠山,那么要处置他,就再度有了契机。如此一来,柔福王姬焉能不急?

    两人想到这一层,只觉得就连窗外的那轮月亮都分外明起来。时节特殊不便庆祝,沅君丢下橘子,辞别公明,便悠哉地回自己的隐月殿去了。

    却说周庄王一死,天下各国路诸侯都齐聚大周京都洛邑,这种景象可不常有。众诸侯都奔赴洛邑,一来是为了赴丧吊唁,二来则是为了观望前势,试探下新任天子的深浅。

    卫惠公安排好朝务,在大夫石祁子的陪同下,动身前往洛邑。

    周庄王姬佗崩逝之后,他的儿子姬胡齐继位,号周僖王。

    国丧之后,周僖王虽未脱成服,却仍是忙里抽闲,邀众诸侯共用素宴,以慰众诸侯连日来的疲累。席间,周僖王以茶代酒,连敬齐桓公数盏,对国力渐强的齐国不无拉拢之意,也不经意地向各国释放出了信号。

    卫惠公这次的洛邑之行,因着国丧礼制繁琐,加之求见新君也要静候时机,前前后后连消带打,折腾了近一个月才回来。

    三月,阳春初现,卫惠公回国。他回到朝歌后,便即刻投身朝事,日夜勤政,一切都似乎一贯如常。

    可是石崇,却从父亲石祁子那里,给沅君和公明二人带来了洛邑之行的个中内情。

    隐月殿里,石崇讲出了当日在洛邑的情形。

    原来,在洛邑之时,国殇大礼结束后,卫惠公曾多日求见周僖王,而周僖王却一直都不肯召见。

    起初惠公和大夫石祁子都以为是新天子周僖王事务繁忙,无暇接见,可不曾想,周王宫中却接连传来了周僖王分别召见齐侯齐桓公,蔡侯蔡哀公,陈侯陈宣公,郑伯郑厉公,并与他们席上畅谈言欢的消息。③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了周僖王的召见,惠公言语间提及多年来废公子黔牟的斑斑劣迹,希望周僖王可以降旨严惩,可是周僖王却有意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会这样?”闻言沅君倍觉愤懑。“那蔡哀公前一阵子刚刚因为自己的荒唐事吃了败仗灰头土脸,天子不责问他行为无状,竟还与他相谈甚欢?!”

    “正是啊。”石崇也很是不平:“若说是按照位份尊卑,天子先召见同为侯爵的蔡侯蔡哀公、陈侯陈宣公也就罢了,可那郑伯郑厉公,位份在卫国之下,却被先行召见。可见新天子有心怠慢。”

    公明思忖了片刻,随后问石崇:“据你父亲所说,新天子可有先召见宋庄公?”

    石崇回忆了下,摇了摇头。

    公明点点头:“石崇君,你先回去。今日你入宫所提及之事,切莫再告于别人知晓。”

    石崇心中明了,称诺后便先行告退。

    沅君大讶。待石崇走后,沅君扯住哥哥就问:“哥哥怎地就让他走了?我还没问完呢?”

    “不用问了。”公明先回到席上坐下,端起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沅君闻言,忙到哥哥身旁坐下。

    公明拿起案上茶壶放在案上中心:“这是大周天子。”

    又拿了一个放在茶壶的右上角较远处:“这是国力渐强的齐国。”

    公明用手指沾上茶水,在壶、杯之间划出一道浅浅的斜线,又拿了两个杯子从右向左逐一摆在“齐国”与“周国”之间的斜线上:“齐国在卫国东北,卫国又在郑国东北,郑国与大周毗邻。我来问你,这一线,孰强孰弱?孰亲孰疏?”

    沅君瞧着斜线上的那些杯子,眉头拧起:“论国力,齐国今时大有不可挡之势;郑国与我卫国国力也算平平。但是论亲疏,大周与郑国毗邻,安危相依,自然就紧密了些。”

    公明点头。“所以周僖王先见了齐侯与郑伯。”

    他拿掉那线上几个杯子,只留下茶壶,又在方才勾出的那条浅线下,勾出了一条平行的斜线。从右到左,他开始逐一安放杯子。

    “莒国远在东海之畔,齐国之南,一贯中立,国力平平,暂且不提。”

    “鲁国近几年因齐鲁之战,民生疲惫,国力无形间被削弱不少。”

    “宋国宋庄公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干时之战败给鲁国便是例子。宋庄公与南宫长万已生间隙,只怕宋国并不安稳。所以天子也并不急着见他。”

    随后,他在宋国的左面又放上两个杯子。

    “陈侯陈宣公,素来沉稳处事,对外谦和,陈国国内还算太平。只是。目前我也想不明白天子为何先召见他。”

    “最后,蔡侯蔡哀公,此人虽然行迹放浪有失王侯体面,但是,天子见他,为的确不是他,而是他的对头。”说到这里,公明不由一笑。

    “谁?”沅君问。

    公明在蔡国下面的区域用水画了一个大圈,敲了两记:“南边的楚子楚武王熊赀。楚武王前不久因为妫雅公主,刚刚把蔡哀侯打得灰头土脸。蔡哀侯记恨他,自然不会在新天子跟前说他什么好话。新天子更是要借机探听楚国的虚实。要知道近几年,楚国不断向北扩张领土,陈、蔡边境上的一些小国的国土,都渐渐被楚国蚕食鲸吞。中原各国包括齐国,都对楚国一直心存戒备。新天子他,也不例外。”

    “公明哥,你在明元殿这么久以来的立旁聆训,可真不是白听的!”沅君对哥哥赞佩有加,实在是难掩自己的羡慕之心。

    两人正说的火热,冷不防守在外面的绿衣、紫衣齐齐传话:“禀公子,君上方才命人来传,请大公子即刻到明元殿一叙。”

    注:

    ①元夕夜:古时农历新年第一个月为元月,元月第一个月圆之夜为元夕夜。

    ②笞刑:古代刑罚之一,鞭打。

    ③齐侯、蔡侯、陈侯、郑伯:春秋时期各诸侯按照本国封地,均是沿袭公、侯、伯、子、男的等级分封。虽然各国君主都称公,但从诸侯之间的互相称呼便可看出他们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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