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

    子由走后,沅君怅然地在隐月殿的园子里闲逛。

    园子里,水榭中央的湿地上,她这几年来喂养的几只白鹤长得一直很好。

    她从小就很喜欢与白鹤有关的神明的故事。她与哥哥姐姐从小就从云姨那里得来许多十分有趣的神明故事,而在这些故事里,有许多神仙都是乘着白鹤,来去飘逸无踪。所以她总觉得白鹤这种飞禽,天然就有着灵性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来园子里看看那些大鸟扑腾着翅膀,也是件十分慰藉心灵的事。

    她在水榭里坐了一会儿,有两只胆子大些的白鹤凑近她,扑腾着翅膀,发出几声高亢而又洪亮的鸣叫。

    “哯——哯——哯——”

    她朝白鹤们笑笑,却无暇管它们,只是趴在倚栏上出神地看着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缓步靠近她,将手中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

    “云姨,我不冷。”她懒洋洋地回应一句,蓦然回头,却发现身后的人不是云姨。

    那是个身形瘦弱的宫女,看年纪也大不了她几岁。宫女的面容她是见过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殿下,奴婢是豆蔻。”她行了礼。

    沅君想起来了。当夜宫里追查秋水时,有个婢女因与秋水同住一室,被拿去严刑拷问,险些丢了性命圭的那个宫女,就叫豆蔻。

    沅君坐起身:“我记得你。这阵子怎么没见过你到前头来?”

    豆蔻面露惭色:“奴婢只是个粗使女婢,自然不常在殿下面前走动。”

    沅君点点头。忽然想起方才子由对那秋水的一番描述,她心底陡然有一根弦被轻轻触动。

    “你可还记得与你同住的秋水?”沅君一句话问出来,唬的豆蔻顿时面如土色。她扑通一声跪下,眼中几乎要哭了出来:“殿下,奴婢记得……”

    沅君示意她起身:“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只是忽然想起秋水的事,有点伤感。”

    豆蔻起了身,依然是有些胆战心惊。

    “秋水住的地方还空着么?带我去看看。”沅君说着就起身。

    豆蔻惊愕:“殿下,您……”

    “走吧。”沅君摆摆手。

    豆蔻带着沅君来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子中间有两铺席面,两边靠墙有一些简单的妆卤家具,收拾的窗明几净。

    左边的一侧,东西都是收着的,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一看便是离去许久的秋水的住处。沅君走过去,拉开一个妆卤盒,里面只放着简单的胭脂等物。又走过去打开一个矮脚柜,见里面的衣物整齐地叠着。

    “那晚武卫们来搜查时,并不曾拿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后来秋水没了,也无人敢搬来这里与我同住。秋水的东西,奴婢也不敢随意丢弃,所以,她的衣物一直都无人动过。”豆蔻道。

    沅君随手拿出一件衣服,便想起那件是秋水在自己跟前服侍时曾穿过的。她顿时心头升起一段惆怅,也明白了什么叫做,睹物思人。

    斯人已逝。

    死都已经死了,就算她曾是个刺客、杀手又如何?强挣不过这般命途。

    沅君忽然释怀了。来自当夜的那种对秋水的怨恨,也顷刻缓解了许多。刺客并不是最可恨的,可恨的是在背后的那只黑手。

    沅君将衣服放下。这时却看到,柜中一件衣服的下面,露出白色的一角。

    她把它抽出来,却发现那是一块白色方巾。方巾的一角,绣着五个小字:秋水共长天。

    想起公明哥和子由叔叔对自己多次要知人识人的劝告,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将那方巾折了,叠在自己袖子里,只为给自己留下一份警醒。

    幽幽关上柜门,沅君又对豆蔻道:“秋水生前,待人如何?”

    豆蔻顿时惊惶地张大了双眼。

    “但说无妨。我不会怪你的。”沅君负手而立。

    “秋水她生前……待人很好。殿里若是有宫人被欺负了,她时常一声不响地去帮人解围,而且从不计回报。虽然她不爱说话,但是,她十分照顾身旁的人。”豆蔻低下头。

    沅君点点头:“难得,你待她也算义气了。”没有恶言相加,更不曾落井下石,这豆蔻心地还不错。

    “回头你传话出去,这间屋子,今后就是你一人独住,再不必调别的宫女进来。从明日起,我把你调到我身边做事,你可愿意?”

    豆蔻听了,又惊又喜,她忙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了一个头,片刻后才答应道:“奴婢愿意!”

    沅君轻轻一叹。“豆蔻,当日我待秋水如何,你是知道的。在我跟前做事,也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我可并不希望,他日,你会成为第二个秋水。”

    豆蔻看向沅君,言辞恳切:“秋水出事当夜,奴婢被拿去拷问,所有人都对奴婢避而远之。若不是殿下肯发话救奴婢的性命,奴婢早就死了。殿下对奴婢有活命之恩,又是个极其心善的主子,奴婢又岂会不知,可以跟着您做事,是奴婢的福气!奴婢虽然愚钝,但定当恪尽职守,勤勉为志,也必会以秋水为鉴,今后只忠于殿下,绝不事二主!”

    沅君点点头,走出了房门。

    次日。明元殿。

    沅君是亲眼看着小王叔打开那匣子的。

    匣子里的玉如意小巧而安静地躺在那。惠公没有说话,甚至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当沅君看到他眼底的光亮和唇边一丝强压住的弧度,她就知道,她的冒险,很值得。

    心底的忐忑不安顿时平静下来,她向王叔行礼告退,离开了书房。她只要王叔开心就好。

    出来时,却看见,公明连同大夫石祁子,宁庄子和几位大臣一起迎面走了过来。几个大臣和沅君互相见了礼,便先往里去了。沅君一把拉住公明哥:“这是怎么?”

    公明努努嘴,不无自豪:“王叔命我在书房立旁聆听垂训,以书房为学堂,听大臣们议事。”说毕,他洋洋自得地走了。

    这么好的差事,为什么没有她的份!

    沅君心底陡然打翻了醋坛子:小王叔你好偏心!跺了跺脚,她强忍怒气,回自己的隐月殿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越想越是无趣,便去里间看起策书来。云姨给她端来一碗鸡汤让她喝了。正喝着,却瞧见门庭下,豆蔻正安静地低头跪着。

    云姨循着沅君的目光看去,随即摆了摆手,对沅君打手势道:“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眼儿的。说调到你跟前做事,就当真时时跟着你。也不在你跟前聒噪,只随时准备着听你吩咐。我本不管你在殿里用什么人,可是,在你跟前伺候起居的人,紫衣绿衣就已是十分足够,你虽一时脑热,还须当心你的身份才是。”

    这倒是真话。沅君跟前的紫衣和绿衣,是惠公特地挑来照顾沅君起居的贴身宫女。她们二人在隐月殿的一众宫女中本来就尤为特殊,因为整个隐月殿,除了云姨,只有这两名宫女是奉王命守卫着沅君的秘密身份的。

    沅君咧嘴笑了笑:“云姨,我可不是一时脑热。我知道紫衣和绿衣是王叔放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但我留着豆蔻有大用处。回头你把进出宫门的腰牌给她一块,我以后可是有许多跑腿的差事要她做呢。”

    云姨讶然,但却并不发问,只是点头算作答应。

    沅君喝完了鸡汤,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估摸着公明那边也该差不多了。从案头挑了几本卷册,她交给云姨:“交给豆蔻,就说,以后不必随时侯着了。有事我自会传她。空的时候学学读书写字和骑马,这样才能长久在我跟前做事。”说毕,她就离了屋子,径直出了隐月殿,朝公明的逸星殿去了。

    果不其然,带着两个小黄门,刚到逸星殿门口,她就看见公明的座驾缓缓到了。

    两兄弟进了逸星殿,入了内苑,关上房门,在书房里悄悄说话,谁都不许近前打扰。

    “你说什么?王叔竟然驳回了大夫石祁子诛杀废君黔牟的提议?”沅君想来,也是十分惊讶。

    公明点点头。“说起来,虽然民间盛传上次王叔遇刺正是废君黔牟的作为,可是没有确实证据,王叔也无法随意就要了他的性命。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再者,因为柔福王姬的关系,对天子周庄王,王叔多少还是要留几分敬意。废君黔牟一家这几年被困在朝歌城虽然骄奢狂妄,劣迹斑斑,但是他毕竟是周天子的女婿,想要除掉他,并非易事。”①

    沅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到当日与废君黔牟的儿子公子真的那次齿龉,她就十分憋屈。为了息事宁人,王叔那般忍让他们,甚至害得他们挨打。如今再看,这一家子,实在是难能讨人喜欢。

    “所以说,只有查出证据刺杀王叔的人是这黔牟做的,王叔才能除掉黔牟?”沅君坐在席上,眉头都锁了起来。

    公明点点头。“虽然我们现在没有什么证据,但是这并不代表废君黔牟就没有嫌疑。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从他入手,查查他与那次行刺有没有关联。只不过,要查他的方法,还要从长计议。”

    沅君表示赞成。在追查刺杀王叔事件幕后元凶的问题上,她最终,还是选择自我消化了子由的规劝。

    两兄弟在屋内谈了许久才散。待到沅君要回隐月殿时,已是近午时。

    “怎么?你不留我用膳哪?”沅君看向自己的哥哥。

    公明摇头,面露狡黠。“我这儿中午做了烤兔肉。我最近新收了一个厨子,手艺十分不错。哎呀,你可是不知道,说起这个厨子做出来的烤兔肉,那可真是一绝!咬到嘴里香酥松软,可口至极,就连神仙闻了都要流口水!不过嘛,这兔肉我本打算一人独享,可没准备你的那份哦。”

    沅君听了,简直郁闷至极。还能不能行了?这从小挤兑她的毛病,就从来没改过!

    “哼!不给吃就不给吃!小气鬼!”咽下口水,沅君冲他做了个鬼脸,大袖一挥,恨恨离开。

    这一晚,掌灯十分。

    沅君本在灯前的沙盘上练着字,正练得兴起的时候,有人将一个匣子推到自己面前。

    匣子里放着的正是当日那老妇人送她的簪子。云姨正立在一旁瞧着她。

    “云姨,有事么?”沅君放下练字的木执。

    云姨打着手势:“这根玉簪我从未曾见过,也并非宫中之物,是从哪里来的?”

    是了。云姨是每日里在她身边服侍的人,这隐月殿里的人和事,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甚至是收进来的任何一件大大小小的赏赐,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云姨,这是我前番去齐国时,在宫外的一位朋友送我的。”云姨是她的乳母,与她感情深厚非比寻常,她不想过分撒谎,只好这么说。

    “哦?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为何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云姨继续追问。

    沅君只得又道:“云姨,那只是个普通朋友,不过一面之缘,交情并不深,所以才未曾提过。”

    云姨点点头,将那匣子收起来放好,又去催沅君早些睡下。“你明日就要回到序宫继续课业,还是早些睡吧。”

    沅君撒娇地抱住她的胳膊:“还是云姨对我最好。云姨,你可要答应我,以后永远都不要和我分开。”

    云姬笑了,摸着她的发,目光柔和。

    于是,从第二天起,沅君再度重返序宫。

    按照子由叔叔的交代,她从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那日让人掳走她,并要带她前往楚国的老妇人。

    她不是没有对那老妇人所说的话产生过疑问和好奇。但是身为卫国公子,她在卫王宫里的生活,课业十分繁重;而且朝前围绕着各项事务的权利斗争一直都不曾停止过,这一点也愈发占据她的关注。

    她越来越关心时局的变化和朝内形势的发展;而且与哥哥公明一起,他们选择坚定地站在惠公的身后,哪怕是只能尽一丝绵薄之力,他们也都十分甘愿。毫无疑问,过于斟酌那老妇人话中的深义,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帮助。随着时日的流逝,她选择忽略它们,淡忘它们。

    半个月后。

    适逢休沐日,像是被久困牢笼的雀鸟,沅君和公明终于有了可以出宫的机会。

    兄弟二人赶到了宫门外,早就约好的四君子和卫子楚已然等在宫门口了。

    众人赶上来见了礼,火狐狸钱多多便再也按捺不住:“快快快!若要再去的晚些,只怕场子都要散了!”

    “什么场子?”沅君睁大眼睛,顿时来了精神。

    钱多多不语,只是面上一乐。大公鸡渠文也低头轻扯嘴角。小胖墩石崇和酸宁蒙相视一笑,更显诡异;就连公明也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倒是卫子楚抱着胳膊,看着众人,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只剩下沅君一头雾水。

    一行人马不停蹄、浩浩荡荡地赶往西市一处隐蔽的巷子。

    在巷子的尽头,有一座巨大的宅院。这宅院看上去貌不惊人,但里面可谓是别有洞天。虽是午后时分,众多马车停在院外,院里的人流络绎不绝,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众人安排好随从,便进了园子。沿着里面的卵石小径走了没多远,沅君就听见里面不时地爆发出一阵一阵地吼叫声。

    沅君云里雾里地跟着众人,直到走进里面的“场子”,看得目瞪口呆。

    里间,偌大的花厅与两侧屋子打通,安置着一个一个的方形台子。台子用栅栏和绳索拦着,人群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所有的人都伸着头,没命地扯着嗓子大吼:“咬它!咬它!斗它!斗它!”

    在人群混乱的吼叫声中,沅君依稀听见几声“咯咯咯咯”的叫声。

    一根细小的雉鸡毛随着空气的潮动,飘来飘去,一不留神,飘进了沅君的鼻子。

    一股奇痒,惊得沅君一探头,便打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喷嚏:“阿——嚏!”

    围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场子的人群,被这声喷嚏震住了。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一起回过头来查看发生了什么。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就在这个间隙沅君终于听清楚了,没错,是雉鸡在叫。

    见到不过是个少年,众人不无鄙夷地又转回了头。于是方台四周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咬它!咬它!斗它!斗它!”

    钱多多一把拍上了沅君的肩膀,冲她挤挤眼睛:“好不容易出来了,今天一定要玩个痛快!”

    沅君惊愕之余,却也心里乐开了花。她转向钱多多:“多多,你这是带我们来斗鸡?!”

    钱多多大笑:“没错!”

    沅君一把抓住公明:“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几时已经来过了?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没带上我?!简直岂有此理!”

    公明摸摸鼻尖,尴尬笑道:“就在你上次被掳走之后第二天。王叔准我休息,又恰逢休沐,机会难得,焉能不去?”

    沅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亲弟弟被人掳走了,下落不明,你居然还有心情来看斗鸡?!”

    她愤怒地指着公明,紧跟着又调转枪口,把在场的几个人都指了个遍:“还有你们,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真的不会痛的么?!”

    四君子面面相觑,子楚也十分尴尬。公明和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便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

    注:

    ①王姬:春秋时期,只有周天子的女儿封号为王姬,以示尊贵。诸侯的女儿则封号为公主或女公子。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