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与君弈 > 勿思归(一)

勿思归(一)

    据说人弥留之际往往会回到自己的童年,因为那里是生命的伊始,不受任何外物浸染,最接近人的本质,可以说是人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刻。

    对此,我将信将疑,因为我很难想象那样的场景,于我而言,童年是距离惬意最遥远的时期。

    更准确来说,我并没有童年,有的不过是戴着孩童面具的过往记忆,我很难想象自己会向往那段岁月。

    即便如此,濒临死亡之际,不可避免地,我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在那里,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漠。

    太阳无情地灼烧着每一位大漠旅者,疾驰的马匹在黄沙留下足印,却又在狂风的呼啸下不知所踪,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大漠就是这样神奇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看到什么,有时候可以看到鬼火萦绕,也能看见千军万马,霎那间便烟消云散、无从寻起,分明清晰可见却又虚妄不实。

    行走在大漠,经验丰富的旅者也不敢掉以轻心,大漠是没有定数的,即便成功穿越九十九次,也难保最后一次不出意外,如果意外来袭任何准备都是徒然的。

    年幼的我虽还没有明白这话里的真切意味,甚至不以为意,可真正地踏上这片炽热大土,年幼如我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危险气息。

    随处可见的白骨威慑着每一位无畏的旅者,在这里的每一个瞬间生命都在消散,人的精神也变得极度脆弱,开始不安、焦躁、烦闷、暴躁,最后是自相残杀。

    以往看到的白骨,无一例外,都是跌倒在地,没有任何抵抗,而眼前这群白骨,死死地拽着锋利的武器,肢体也各有残缺,显然与先前遇见的有所不同。

    我开始意识到,那些被掩埋在黄沙之下的白骨并非天灾使然,而亡于人祸。

    我问经验老练的向导,相信他能回答我的疑问:“老伯伯,他们是遭遇劫匪了吗?”

    “你说他们啊。不是遇上劫匪了,他们就是劫匪,成群结队带着钱财,”

    “如果是劫匪,为什么看不到任何金银财宝?”

    “金银财宝早就被抢了,也不知道被带去哪儿,还是藏在黄沙底下的某个角落。这些人,真是愚蠢啊!要知道在这沙漠里头,一滴水重于千金,带着这些劳什子只会白白消耗体力,在大漠里发了财却走不出去,这有什么意义?”

    我不解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自己却打起来了,这不是找死吗?”

    “因为贪心啊,想的东西多了,这心也就多了,心多了就容易乱,一乱就容易做糊涂事,沙漠哪里是能糊涂的地方?这一糊涂,命就没了。”老者摇了摇头,“说白了,都是欲望闹的。欲望可比沙漠可怕得多!多少人没有死在沙漠里头,却倒在了自己的欲望里,可悲啊!”

    当时的我并未有完全理会话中真意,而是像以往一样,问“娘,欲望是什么啊?”

    “欲望......”母亲沉吟道,“欲望就是想要达成某一个目的。”

    “那欲望是好的,还是坏的?”

    “有好的,也有坏的。”

    “为什么会有好的又有坏的?”

    “想要达成某一个目的这件事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但是所要达成的目的却有善有恶,所以既有好的也有坏的。譬如你想要变得强大,这是一种欲望,这个欲望本身并无对错,除恶扬善是善,恃强凌弱则是恶,看人如何去对待欲望。即便能辩是非善恶,这好与坏也是很难分清楚的。”

    “为什么会分不清好和坏呢?”

    “因为很难。”母亲长长叹了口气,“大多数人都是善恶纷杂,不能单纯以好坏定论,想要分清楚太难了。”

    当时的我并没有懂得母亲话语里的真正意味,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最难的莫过于大漠里的炽热、随时都可能来临的风暴,那些危险远远比人心更加切实可见,人心却远远要比大自然凶险万分。

    那次穿越大漠惊险万分,途遇风暴,天象混乱,鬼魅横生,恐惧加剧了行资的消耗,这种消耗甚至远远超过天灾。

    霎时便到了迷踪失路、水尽粮绝的地步,往返数十次的老向导都以为这一次是在劫难逃,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老马识途寻得绿洲,补充水源后众人再次出发,经过两天的艰苦旅程,终于走出大漠。

    那次大漠之旅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所谓死亡之地并非无中生有,人人对它避之不及,唯有我,非但没有心生恐惧,反而沉醉其中。

    高悬的日光,低垂的月亮,一望无际的沙海,亘古不化的雪山。

    在我的极其有限的认识里,没有比大漠更加迷人的去处了。

    在那之后,我还有过许多难忘的体验,似乎都能够与那次大漠之旅媲美,但带给我的体验却远不如前。

    比起眼睛所看到的,身临其境更令我着迷。

    在大漠,一切都变得真切起来,回到最本质的模样。

    景色仅仅是景色,人也仅仅只是人。

    这才是大漠真正吸引我的地方。

    只有在那里,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惟有逼近死亡,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那种感觉太过不可思议,我难以分辨,不知道是对死亡的渴望,还是对生存的执着,又或者两者兼具。

    与广袤天地相比,人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与之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连保存性命也要仰赖虚无缥缈的运气。

    我深知道理,却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理所当然,下一次危险来临时依旧挺身而出,宁可拼得头破血流绝不退后半步。

    看似疯狂,其实是因为信念,一种无可撼动的信念——

    我坚信我能驾驭一切。

    我沉迷于危险,沉醉于大漠,更加无法容忍这个无聊虚伪的世界,更确切地说是这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生。

    母亲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们居无定处,年幼时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马车上度过,不是离开一个地方,便是前去另一个地方,辗转多地依旧无家可归。

    我早已厌倦漂泊四处的生活,却不想遁入人群,白遭无端的揣测以及厌恶的目光。

    这世界并没有书里描述的那么美好,我又恰好具备了发觉这些诧异的能力,世界在我面前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母亲孤身一人时,人们总是报以同情的目光;一旦我出现,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说的话依旧和蔼可亲,完全变了一副模样,目光里充满了鄙夷、戏谑、讽刺、甚至有幸灾乐祸,还有居高临下的指责。

    我看出了其中的怪异,却没有足够的历练去剖析,唯一明确的是一切的变化都始于我的出现。

    事实上,他们看的并不是我,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我,所要谴责的也不是我,不过凭借我这个证据来佐证自己的猜测。

    他们真正谴责的是母亲,我不过是母亲的罪证,有了我,他们能肆无忌惮地抨击母亲,所有的批评都将合理化,我的存在仅仅如此。

    我在想是否所有人都在遵循一种无形却又人尽皆知的准则,恰好那些准则是我所不能知的。

    为什么别人能够得到善意的目光,而我们只能遭受无端的揣测?

    我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别人如何看待我,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我无法接受的是这份恶意因我而起,却让母亲承受了。

    我着实忍无可忍,于是开口向母亲提议:“娘,要不下次咱们分开走。”

    “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几乎一瞬间,母亲便猜出了缘由,“你是怕外面的那些流言?”

    “不是怕,我只是单纯讨厌被人议论。”

    “你不用担心娘,娘不会被这些话影响。”母亲坐到我身旁,哄孩子一样,“那些话实在不必放在心上,为这些话费心神不值得。”

    “我知道。”

    “有黑必有白,这世上不仅有恶意,也有善意。还记得侯婶婶吗?若不是她,我们可要饿死途中了,还有墨叔叔,如果不是他替母亲修好了弓的,我们可是连护身的武器都没有了。他们都是对我们怀有善意的人。”母亲叹了口气,“娘知道你是在为娘鸣不平,娘很高兴。外面的但不能只盯着那些不好的,也要感受生命中的美好,说不定那些你忽略掉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并没有听进去母亲的话,始终执着于那个疑问“娘,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

    “一开始是会有些生气,想明白就不会生气。”

    母亲一如既往的处事不惊,什么都无法影响她分毫,那些话也没有到她的心里去。

    “为什么?”

    “他们之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与过去的经历和周围的环境息息相关。即便说的人再多,不过是片面之词,算不上什么。再者,人是很难被改变的,一个人的认知是经过日积月累、耳濡目染的,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如果自己不想改变任何的外力也是无用。我没有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同样的,他们也没有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所以理解不了我们,有此论断也情有可原。知道前因后果,还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呢?”

    “可我就算想明白了,依旧很生气。”我不甘道,“我永远都没办法和母亲一样。”

    “你不需要和我一样,你会比我更好。”母亲语气淡如云烟,“再说,像我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母亲的话语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我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难言的悲哀,连带着真心的期盼也变得苦涩不已,犹如亘古不化的荒原,寂寥无比。

    为什么母亲不愿意我像她一样?

    对此,我充满疑惑,但我从来没有开口询问过。

    因为我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说出来就是无法挽回,如果是这样,沉默也是一种处世之道。

    尽管我做不到像母亲那样不在乎外界的声音,但我也认为不应该花费时间在无谓之上,摒弃这些嘈杂以后,我开始把注意力投向书里的世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自然而然地被我抛之脑后。

    母亲是讲故事的高手,总能把晦涩的诗文说得生动有趣,能用简洁的言语剖析要义,我沉迷于这些故事里,不满足于母亲的讲述,想去看看原文。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母亲便把随身带的史书拿出来满足我的好奇心,里面果然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知识,有植物图鉴,有城池构造图,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如同鬼画符一样,与我们所习的文字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在学习上顺风顺水的我第一次遇到的挫折

    独自研习却无功而返,只能请教母亲:“娘,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是西蓟文。”

    “西蓟文?”

    “对。”

    “是那个夺走定州的西蓟?”

    “没错,就是那个西蓟。”

    “西蓟文是不是很难?”

    “与其他外语相比是比较难。”

    “为什么会这样?”

    “一是因为两国的思维习惯不同,学起来特别费劲。二是由于南北分裂,北边的西蓟文和南边的西蓟文截然不同,这也加大了学习的难度。”

    “不都是西蓟文吗?怎么能不一样?不会是他们自己创造出一门语言来吧?”

    “就是这样,长期的纷争开始走向分裂,语言就是最好对的区别手段,谁都不愿意去说原本的西蓟语,渐渐衍生出两门语言来。如此一来,新生的南北二文加上原本的西蓟文就是三门语言了,很多人把它们搞混,方向没找对,钻研一生也钻研不出门道来。”

    “看来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我满怀期许问,“那娘呢?娘都看得懂吗?”

    “看得懂。”

    “娘,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年少时一次偶然瞥见,遂起了兴致,幸得先生教诲,便一直这样学下去了。”

    “怎么样才能像娘一样看得懂这些?”

    “多看多写多练。”

    “这么简单?”

    “这可不简单,听起来虽然很容易,可要贯彻到每一日却很难,许多人甚至都坚持不下去。”

    “如果我坚持下去,就能和母亲一样,看得懂这些吗?”

    “当然,只要你坚持下去。”

    “真的?”

    “真的。你这样的年纪正是学外语的好时候。”母亲的语十分肯定。

    我点点头,指了指书上密密麻麻的西蓟文,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是西蓟国人写的奇闻轶事。西蓟国比起记录史实,更喜欢编写一些奇闻轶事。”

    看着包裹着这些文字的皮革,我更不理解了:“这些奇闻轶事的保存可要比史实的结实多了,再有趣也都不是真的,就不怕会让后人把故事当事实吗?”

    “他们就是愿意相信这些是史实,毕竟谁都希望自己的出生带有传奇色彩。”

    “但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你可别小看了这些故事,再不着边际的传说却也是由历史衍生出来的,虽然没有咱们写的这般详尽客观,却不失为研究西蓟历史的一手资料。”

    “既然没有我们的详尽,为什么要看他们的?”

    “即便撰写的是同一段历史,经由不同人之手却是截然不同。文字是很神奇的东西,宛如地图上的线条,细微末节间总能探得踪影,将人引向目标。文字是有倾向性的,因为写文字的人有七情六欲,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从判断中能看出撰史人的为人。不仅如此,不同国家的人对于历史的态度有所不同,尤其是阅读同一段史实,更能看出两国人看待生死、对待天命的不同之处。”

    “这样说来,只要留下文字就有会被人看破的风险。”

    母亲笑了:“你放心,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的人都遇不到的,如若人人都能遇到相互理解的知己,伯牙又怎会因子期之死悲痛欲绝,终身不再鼓琴。”

    “我做不到像伯牙那样赤诚,更不会去寻什么知己。”

    “真正的知己不仅心有灵犀,更能不言而信,实在可遇不可求啊。”

    “那就不求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正心有灵犀是不会让人有任何负担的,你会发自内心地为被理解而感到欣喜,甚至觉得生命都可贵起来,等你遇见了便知道多难能可贵了。”

    尽管目前说得很吸引人,我却毫无感觉,甚至无法理解:“我不会觉得难能可贵。”

    “说不定就会呢?终有一日,你会因为遇见知音由衷地感到欢喜,甚至感慨不负此生。”母亲微微笑道,用那看穿一切的目光注视着我,“要是遇见了你绝不愿错过。”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