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天前。

    文池县的县衙外围了一圈闲人,正吵吵闹闹地看着里面的人打官司。

    张县令正襟危坐,一张苍老的脸干枯如树皮,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下之人:“你说牛老二强买你爹娘的野山参,还打了他们,是怎么回事?”

    池化鹤套着还带点点血迹的薄棉夹衣,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昨日我爹娘在街上卖山参,牛老二出十几个铜板要买,我爹娘不肯卖,他扔下几个铜板就让手下的人来抢。我爹拦他不成,反被他的手下拉着打,我娘被他推着撞在墙上,磕到了头,当场就没了气。我爹看到后跑去救我娘,就被牛老二的人打成了重伤。等我赶到把爹送到医馆,大夫就说伤到了脾脏,救不成了……”

    池化鹤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天知道她昨天中午烧好了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爹娘回来,直到隔壁的栓小子惊慌失措地跑来,让她赶紧去街上看看,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在医馆守了整整一夜,可还是没能把爹救下。爹伤的太重,又躺在雪地中,周围那么多人,却直到她匆匆赶来都无人敢上前去扶一把。

    只因那牛老二是张县令的小舅子。

    池化鹤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一拜:“还请大人明察。”

    张县令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抢了山参之事,你可有凭证啊?”

    池化鹤从怀里掏出来几枚铜板,捧着递上:“这是牛老二扔下的铜板,我爹娘不想卖,他就要强买。”

    张县令“啧”了一声,大声道:“把牛老二给我带上来。”

    片刻后,牛老二被带了过来,跪在池化鹤旁边。

    “牛老二,你以低价强买山参,还伤了人家父母,你可认罪?”张县令的声音威严无比,从高处传来。

    牛老二“咚”地磕了个响头,大呼:“冤枉啊老爷,我昨天看见池家二老大冷天的卖参,觉得他们不容易,才掏钱买下来的,怎么就成了我低价强买了?”

    他边嚎边从怀里往外掏东西,掏了半天摸出来一个油纸包:“这就是我买的参,我付了钱,怎么不能带走!”

    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根细小的山参根须,只有小指长短,发丝粗细,颤颤巍巍地躺在纸上,手一抖怕是都找不着了。

    “这不是我爹娘的山参!”池化鹤一看到那根须,就忍不住喊了起来,“那根山参至少有二十年,光须子就有半尺多长。牛老二,当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休想拿假的糊弄人。”

    “我怎么糊弄人了,这就是你爹娘卖的,不信你问他们去。”牛老二毫不在乎地把油纸包一攥,“就你家,还能拿得出二十年的山参,哼,做梦吧。”

    他仰起脸看着张县令,笑得一脸谄媚:“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大人,牛老二信口雌黄,拿参须子做伪证。”池化鹤愤怒地指着牛老二,“他打了我爹娘这事,整条街的人都看见了。”

    张县令点点头,不紧不慢道:“牛老二拿出了山参的证据,那你的人证呢?”

    池化鹤回头望去。昨日之事发生在街上,亲眼目睹者众多,今日围观的人群里就有不少。

    可当她将目光投过去之时,被看到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转过了头,躲避着她的视线。

    池化鹤转过头,应道:“我家隔壁的栓小子可以替我作证。”

    其他人不愿意没关系,栓小子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一起玩,还时不时来家里蹭饭吃,两家人亲得跟一家似的,让他来,肯定没问题。

    栓小子很快被带了过来。

    “李栓,你昨日可曾见到牛老二打池家二老?”

    听到问话,栓小子胆怯地看了一眼池化鹤,又把视线移到了牛老二身上。刚和牛老二对视上,他就猛地打了个哆嗦。

    “回,回老爷,我昨个一直在家,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栓小子结结巴巴,越说越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去。

    池化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栓小子,你在说什么,昨天明明是你——”

    “哎,怎么能当堂串供呢!”牛老二得意洋洋一笑,“老爷,您都听着了吧,栓小子他说自己不知道。这儿没我的事了吧,我这还忙着请人吃饭呢,就先走了。”

    他说着站起了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就要走。只听得堂上张县令旁的师爷一声厉喝:“站住,给我跪下。”

    牛老二麻溜地回头继续跪下了:“师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师爷看了一眼张县令,张县令微微点头,转过来对池化鹤道:“你可还有其他的人证?”

    除了栓小子,那便只有昨日街上的人了。

    池化鹤恳求着看向堂外的人群,被她看到的人却慌乱地摆手,急忙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更有甚着干脆匆匆离去,县衙外马上空了一大片。

    张县令又道:“你还说你的山参不是牛老二这根,又有何证据呢?”

    池化鹤沉默了。当初爹娘挖药时挖到这山参,舍不得卖,又怕有人觊觎,干脆谁也没告诉,偷偷藏在了家里。要不是今年娘病重,家里再无余钱,药铺里也不收这野药材,也不会将它拿出来当街售卖。

    见池化鹤一言不发,张县令当即拍了板:池化鹤诬告牛老二强买强卖,还将爹娘意外去世一事嫁祸到他身上,理应重打二十大板逐出去。念在还在过年,池化鹤又痛失双亲,牛老二心善不计较,这皮肉之苦暂免,只是以后再不许重提这事。

    池化鹤和牛老二前后被“请”出了县衙,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街上还飘着雪花,地上已积攒了厚厚一层落雪,冻得人生冷。池化鹤下意识裹了一下棉衣,仍不暖和。

    牛老二走过来,故意用手肘撞了一下池化鹤的肩膀,撞得她一个趔趄。

    “喂,小妞,你家隔壁那个小子靠不住啊,我昨天带人打了他一顿,他今天就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你说说你,找那么个怂包有啥用?”

    池化鹤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

    牛老二却不打算轻易放她走。他一手摁住池化鹤肩膀,一手就往她脸上摸去:“你看你这小模样,跟了我多好,我疼疼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池化鹤一扭肩膀,用力挣脱了牛老二的手掌,挥拳狠狠地朝他脸上打去。

    牛老二的鼻血马上流了下来。他愣在原地,待摸了一手血后,抬脚就是一踹。

    “你个小妮子,给脸不要脸,呸,跟你爹娘一个德行,活该死光。”

    他骂骂咧咧地又踢了几脚,边叫着“晦气”边快步离开了。

    池化鹤倒在雪地里,肚子和大腿被踹得生疼。她蜷缩了一下,干脆闭上了眼睛,不愿起来。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她第一次有了不知归处的感觉。

    周围人来人往,皆行色匆匆,谁也不会将多余的同情施舍给与县太爷作对的人。

    她的右耳紧贴着雪,被冻得通红。大地将一切细微的响动如实地传来,落在耳中便如惊雷一般。

    她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最后来到了她的身前,停住了。

    “姑娘,这冰天雪地,你躺在这里做甚?”

    如冰如玉的声音。

    池化鹤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极黑极深的眼。

    如今在皇城大殿之上,又遇到了这双眸子,池化鹤的心砰砰直跳。

    原来那日向她伸出手之人,就是泰宁国要和亲的温亲王。但这两次相遇,为何他表现的截然不同?

    上一次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眼里却是含着笑意的。这次重遇,他说话时尾音上扬,语气欢快了许多,甚至未曾让她听出是同一个人,可一旦对视上,就能发现他眼底的漠然。

    他脸上分明挂着笑,看过来的眼神却冷如寒冰。

    池化鹤想,是因为知道我不是真公主吗?文池县地处京郊,他早在那里就遇到过我,还亲眼目睹我落魄的模样,怕是会对此次的和亲十分不满。

    可事已至此,她也无能为力。

    自打那日后,她无处可去,甚至没钱好生安葬爹娘。恰好遇上宫里来人,说急着要一批身世清白,无父无母的女子入宫当宫女,选上了还会有些许盘缠。她急需用钱,便懵懵懂懂地去了。

    直到入了宫才知,她们这些“宫女”,都是供人挑选,充当和亲公主的。

    她不愿意,爹娘头七未过,她怎能去嫁人?可没人听她说的话。

    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只能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她也不例外。

    池化鹤收回了思绪,由公公带着去往后宫。那里,嬷嬷还在等着,准备将和亲公主需要知道的各种细节全部教给被选中的人。

    临行前一日,嬷嬷大发慈悲,同意池化鹤在住所周围逛逛,但不能打扰到其他院的嫔妃。

    皇宫不是池化鹤的家,她对此毫无留恋,却因此无意中听到了宫女们的闲谈。原来在自己被挑中成了公主后,其他与她一同入宫的女子,现在已尽数被皇帝收入囊中,其中最美的那个还封了选侍。

    池化鹤听着,心中不觉涌上了一股庆幸。陛下好美色的传闻早已在民间传开,却不知竟已是这番光景。远离此处,说不定是一件幸事。

    出发那天,曜京久违地出了太阳。这是连日大雪后的第一个晴天。

    池化鹤盛装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观礼团及护卫队已经整装待发,数以万计的人组成的队伍仪容肃整,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只有赤轮国的旗帜高高飘扬于长空,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

    寒冬未过,松木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兽皮,车帘也换成了挡风的棉帘。暖炉放在矮柜旁边,把这方不大的天地烘得暖融融。

    池化鹤刚坐回去,车帘就又一次被人掀开了。

    进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身材瘦小,穿着不太合身的宫装。

    小丫头一进来就行了个大礼,口道:“公主殿下万福,奴婢叫夏兰,是陛下选给公主您的陪滕,以后就由奴婢贴身侍奉公主殿下了。”

    池化鹤看着面前的小丫头,有点惊讶。夏兰,这名字她听嬷嬷说过,是宫中选来陪嫁的滕妾。可看这年龄未免太小了些。

    “平身吧。”池化鹤看着夏兰嫩生生的脸,不禁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随口一问,不料夏兰竟惊恐地跪了下来:“奴婢还差一个月就满十四了。公主殿下,奴婢虽然年龄小,但也算宫中的老人了,一定能服侍好殿下的,求殿下不要赶我走,让我留在您身边吧。”

    池化鹤暗中苦笑,她这公主都当得稀里糊涂,哪有权力决定陪滕是谁,这小丫头未免紧张过头了。

    “你不要惊慌,我随便问问罢了。”池化鹤让夏兰起身:“我的情况想必你也略知一二,今后远赴异国他乡,还得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夏兰忙道:“公主您言重了。”

    池化鹤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空有公主名号罢了。泰宁国温亲王以后势必还会纳其他女子,到时候王府里我能说上体己话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一个。”

    看着夏兰紧张地攥紧衣角,池化鹤让她找个地方坐下,继续说道:“我不管你为何小小年纪来做滕妾,但你要记住,我们两个今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何时,你必须与我一条心,能做到吗?”

    夏兰重重地点了点头:“公主殿下放心,我对殿下绝无二心,殿下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恳切地说道:“公主殿下,能被选为您的陪滕是我的福分,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