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

    将将入秋,气温陡寒,渐次干燥的紫禁城里,尘土又开始在行人的脚底打璇儿。进忠引着郎世宁往上书房而去,这卷头发蓝眼睛的传教士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一身朝中官服,只看背影还以为是寻常大臣。

    “进忠,不知道皇帝陛下召见我做什么。”虽然教导过许多次,郎世宁还是坚持对太监们直呼其名,而不称呼为公公。

    “去了上书房,郎大人自然知晓。”进忠也把脊背挺直,这不是他对这化外之人鄙薄,而是看出他更适应如此交谈。

    “上书房……我记得从前先皇陛下曾让我为阿哥们讲解海外各国情况,早知道,我应该把地图带来。”郎世宁遗憾地摇摇头,更遗憾不能光明正大地把《圣经》带来传播。

    “内务府已去拿了从前汤若望教士进献的堪舆图,郎大人不必担心。”

    “那怎么一样?进忠,我的家乡前不久还送来信件,那里有用最新技术绘制的地图。”

    进忠笑了一笑,心里一动,面上不显,只说那倒是遗憾。

    两人到的时候,堪舆图已经在房内挂好。皇帝负手立在图前,三个阿哥肃手站立,皇帝的眼神落到哪里,他们的注意力也跟到哪一边。

    “皇上,郎大人请来了。”

    皇帝嗯了一声,思绪一时还在海外的图景之中。他似有遗憾,转过身来说道:“朕今日请郎爱卿来,为朕的皇子讲解你西方风物。”

    郎世宁早不是当年那个一身干劲的传教士,明白即使帝国的核心对西方有长足的了解,也不会因此做出什么改变,更不会对“洋教”开口子。他回忆了一下这些年的见闻,开口道:

    “不知道皇帝陛下对昔日臣讲的西方各国是否记得。”

    “朕记忆犹新,虽各自为战,重商轻农,但也别有一番气象。”

    “臣的故乡邻国英吉利,比起当年有了一些变化。刚刚皇帝陛下所说重商轻农,十分有理。英吉利的手工场越来越多,一些更精巧的机器被发明出来……。”

    进忠不以为然,这个传教士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宣传西方的强大,以此引起皇帝对于西方宗教的兴趣,好完成自己的使命。与那苦行僧一般,想把红尘里打滚的人拉进虚无的彼岸里。

    “若如郎大人所言,这么多的商品卖往何处?”

    皇帝只是为了皇子开阔眼界,对郎世宁的言外之言可以说是毫不在意。永琪认真听着,心里有了好奇,便把疑问说出口。

    “这是朕的五皇子。”皇帝开口介绍,也是表示郎世宁可以为永琪解答。

    “五皇子阁下,臣在到达大清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广阔连接的土地。正如大清没有见过一个个散在海中的岛屿,与依靠海洋的国家。这些商品就是靠船队发现新的国家,然后运过去售卖。”

    “天下竟如此之大,还有新的国家?”永琰胆子大,见五哥与郎世宁搭上话,也开口提问。

    “是的,阁下。据海上勇士描绘的地图所看,西方与东方总的来说,还在一块陆地上相连,在南海往南,罗刹国以北,还有许多没有被发现的土地。”

    “这不稀奇,明时的郑和便曾经在西方诸国以南见过浑身漆黑的昆仑奴,郎大人虽所言不虚,但似乎对昆仑奴未开化的本性知之甚少,与他们是不会有贸易的。这也是西方诸国常在化外,信息闭塞之故。”

    皇帝一锤定音,郎世宁只好不再多说。进忠听到郑和的名字,心潮如同波涛刚起,莫名有些眼热。他按住心猿意马,专心听郎世宁的讲解,在心里默默勾画未见过的土地。

    讲解的时间并不长,皇帝留阿哥们继续上课,走出去与郎世宁交代事情

    “朕想与容嫔一同入画,郎爱卿先准备着。”

    郎世宁愣了一下,他还记得当年见到娴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她所说的皇帝只可以与正妻一同入画。但也并未迟疑,宫廷内务而已,他只管作画便是。

    “李玉,你现在去与皇后说这件事,让她为容嫔安排。”

    李玉低着头,恭敬地应是,掩饰住为如懿难过的表情。进忠已经不再讶然,自从如懿失望至极,转而只尽皇后职责,皇帝越发没了缰绳一般,不再遮着掩着。

    到了午间,后宫便接到消息,帝后为庆贺定南疆之喜,天下万民承平,特赐宫中各族嫔妃以母族模样装扮,与皇帝共游入画。

    这是少有的巧思,既没有拂了皇帝兴致,又能彰显文治武功。皇帝干脆效仿先帝,令众妃或自己想出一个场景,或由郎世宁构思,作一长卷。

    “郎大人。”

    不管后宫如何议论,如懿此时与卫嬿婉、海兰、意欢正在御花园内。郎世宁遥遥走来,脸上满是未遮掩的不解。

    “皇后娘娘。”郎世宁实在不懂得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于是问道:“这是您的主意吗?”

    “郎大人不知可听过一句古话,不患寡而患不均。本宫为免后宫沸议,倒要劳动郎大人辛苦。这各族服饰的主意是皇上新用的内侍承平出的,郎大人在皇上面前只管作画便是。”

    郎世宁年纪已经不小,微微浑浊的蓝眼睛里露出悲悯,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道:

    “愿主保佑您快乐安康。”

    “本宫很好。”

    如懿接受了他的善意,笑的温和,接着说道:

    “这是三位皇子的生母,炩贵妃、愉妃、舒妃。三位娘娘分数满、蒙、汉,要先和郎大人说清,到时将三位画在一处,正可彰显各族同欢之意。这西洋画作起来耗时长久,本宫想着,不如让宫中画师作山水长卷,郎大人再将西洋技法与山水结合,于山水中画出各位姐妹。”

    “臣学习东方技艺已久,可以做到。娘娘,既然要着各族服饰再画,今日为什么要召见微臣?”

    “听闻郎大人为阿哥们讲解西方各国风情,本宫等人也想多些见闻。”

    卫嬿婉端庄浅笑,开口解释。这个提议是她软磨硬泡才得到如懿同意的。海兰与意欢只是将郎世宁看作半个教书的夫子,于是可有可无地一起过来见见。

    郎世宁从未与清国的女人深入说过西方情景,精神一振,用心介绍起来。从元时《马可波罗游记》对西方的冲击,说到葡萄牙、西班牙为了寻找东方,为了贸易而误打误撞发现海外还有另一片陆地。那些被皇帝忽略的事情,却在与嫔妃的闲聊中说的清楚。

    等一个月后,各族服饰陆陆续续制好,如懿四人借讨论画作的借口,已零零星星涨了不少见闻。

    “皇后娘娘让咱们三人坐一处?那便用松柏之下,品茗读书之姿态可好?”卫嬿婉见海兰、意欢笑的不好意思,自己也微微脸红。拖延到今日郎世宁都要来正式作画了,她们才想起模拟情景。

    “读书最好。”

    意欢表示赞同,她是满族,仍着旗装。海兰就显眼的多,她出身蒙古八旗,头饰垂珠般散在两侧,红色为主,不似她寻常恬静。卫嬿婉不愿意招了皇帝的眼,则只是一身浅绿汉服,将媚色压低三分。

    “不知皇后娘娘要如何入画。”

    海兰自然知晓如懿特意安排她们一同入画的心思。也知道卫嬿婉着意要表现后宫唯三有子嗣的嫔妃都不在意储位。

    没人愿意多事,她自然不会挑事,难得放下心神,去猜想如懿的模样。

    “来了来了。”意欢眼尖,见如懿遥遥的走来,定睛一看笑道:

    “皇后娘娘怎么穿着像吉服,却带着神仙妃子的冠。”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这衣服配色十分像吉服,却去了批领,改成云肩,发冠便如庙里的碧霞元君一般。

    “是皇上的吩咐。来,景兕,给各位娘娘看看。”

    “炩娘娘,愉娘娘,舒娘娘。”

    景兕羞涩地从如懿腿后露出身形,刚想咧嘴一笑,便把嘴闭了回去。

    众人忍着笑意,不去看她漏风的牙齿。将将六岁,景兕开始换牙了。她打扮的便像神仙身边的小仙童,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她今日不愿意多说话,妹妹们别见怪。说是怕郎大人见到了,画进画里岂不遭了。”

    众妃都装出严肃,没有笑出声音。自己生的是儿子,看着别人的女儿便怎么看怎么可爱,自然在意景兕的心情。

    卫嬿婉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自觉嘴角扬起温柔的笑意。忽然余光撇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遥遥走来,她收敛了笑容,与诸妃一起迎接来人。

    “恭妹妹许久没出来转转,轻减不少。”如懿开口先打招呼

    “臣妾让皇后娘娘费心了。”

    恭妃郑重地向如懿行礼,眼神含笑,也对她身后三妃颔首致意。皇帝因迁怒冷落她许久,之所以没有遭受贬谪,也没受到苛待,眼前的四人对她帮助颇多。

    “妹妹莫站在日头下,虽是秋日,也有些晒人呢。”

    卫嬿婉拉过恭妃的手,见她盘好的北国发髻上装饰颇少,叹了一口气,说道:

    “妹妹该提的,这么素净可不好。”

    她没明说,众人都知道其中意思,这次入画是为全了皇帝彰显四海安宁的心思,北国始终是重要至极的藩属国。

    如懿让人去取些现成的绒花首饰来,恭妃柔柔地谢过,与众人一起坐在亭子里闲聊。她的样子比起五年前几乎没变,曾经那一身艳骨就好像没出现过一样,如同刚刚入宫时一样空灵。

    “郎大人已为皇上、容嫔作过画。本宫和三位妹妹、景兕的小像,郎大人也早就描摹,今日是来补上场景动作的。本宫看应该还有些时间,便让你先过来了。”

    恭妃感激地笑了笑,以这个顺位安排,不仅是因为她在妃位,也是为她在后宫撑起妃位的架子。

    “说起容嫔,臣妾还没见过这位妹妹。”

    “中秋家宴自然能见到,今年你可不许再称病。”如懿一向感佩恭妃难得的为民慈心,不愿她就此消沉。

    “臣妾谢皇后娘娘体恤,只是臣妾自己心里过不去,当初没有察觉到金氏的悖乱,一时心软为她求情,以至于致使皇上龙体受损。何况这些年竟然未得惩诫,感念皇上慈和宽仁之余,臣妾更是无地自容。”

    她沉寂五年,此时侧首垂泪,以本来柔弱轻灵的面容轻声细语地剖白,叫人不得不信。如懿思及她与玉世成之间的反目,以及玉氏子民逐渐融入大清北地的事实,也暗暗舒一口气。

    “皇上心怀天下,岂会迁怒无辜妃妾。”

    如懿现在说起瞎话再不会脸红。诸妃神色各异,其实如懿说的对,皇帝现在确实不会再迁怒恭妃。这其中原因卫嬿婉最清楚,那迷情香有时用,有时不用,勾得皇帝诸多尝试,简直乐此不疲,直把视容嫔为福星珍宝。

    卫嬿婉看着恭妃露出放心的羞怯表情,眉宇间一抹哀愁与期盼交织,纵使站在女子的角度上,也觉得美不胜收。她端起茶杯,掩住算计的神色,不得不赞叹恭妃没有白白在宫中蹉跎岁月。

    恭妃懵懂不知背后推手正千姿百态地坐在自己面前,心里纵像受着沸油熬煎,行为举止一样进退有度。

    秋风有些寒凉,最早的几片落叶已在风中摇摇晃晃地跌落,唯有御花园庭中,五个丽人力压秋色,生生造出盛景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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