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蛇

    春天不知道是在哪一天结束的,天气陡然就能催出人的薄汗,暖暖和和。永寿宫的主人回到了熟悉的住处,江南之旅已经结束大半个月。

    “主儿,这是盛京的皮货商人陈山从北国带来的腌菜。”春婵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罐,打开盖子,露出腌的鲜红的大白菜。

    卫嬿婉扑哧一笑,说道:

    “弄了这么小巧的罐子,半棵白菜都装不下。”她用手招了招味道,蹙着眉。

    “本宫闻着,也不过寻常。怎么嘉贵妃日日紧着这口,好像天上有地上无的。”

    冬日北方囤积大白菜是代代延续的习俗,是漫长冬季少有的蔬菜来源。清朝疆域辽阔,诞生出无数美食,腌菜的种类自然繁多。北国的做法和境内朝鲜族的基本相同,确实无甚稀奇。

    皇帝重视北国,连带着对金玉妍也礼遇二分。北国进献的贡品中,除了高丽参等药材,也常带些腌菜类的家常吃食,内务府从来都是全拨给金玉妍。金玉妍甚为受用,觉得是玉氏王爷对自己的心意。

    “或许她也并不爱吃这个,只是心中所念。”卫嬿婉想起玉氏王爷前世种种,讥诮一笑,又道:“放起来吧,王蟾,卫清泰那边怎么说。”

    “卫大人已办妥当了。陈山半月之后便可正式为内务府采买备货。这次送进来的东西,除了吩咐他的腌菜之外,还有北国的山参十盒,上好的狐狸皮毛三件。”

    “正瞌睡送来枕头,若不是陈山主动找上卫清泰,本宫还做不成这件事。你寻个机会告诉他,不出三五年,陈家便再不是北地的皮货商人,而是大清皇商。”

    “奴才代陈山谢过主儿。”王蟾努力平静,还是没掩饰住欣喜。

    “你也没少捞油水吧。”卫嬿婉撇了他一眼,说道:“虽说陈家在北边算是巨富,也经不住入京层层打点,他若主动给你便收着,别做些眼皮子浅的事情。这深宫之中有个对外的路子殊为不易,何况咱们手上这件事干系甚大,若有差池,本宫绝不轻饶,”

    王蟾一个激灵,连连应是。

    卫嬿婉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她有些困倦地掩唇打了一个哈欠。春婵递上温好的参汤,说道:

    “主儿歇歇神,这段时间思虑太过,对身子不好。”

    “别担心。”卫嬿婉接过碗,一饮而尽。她早没了前世那些挑嘴的毛病,何况身边也没有进忠哄着,不如一口喝完。

    “往日宫内种种事端,细细想来总有嘉贵妃的影子。如今我有了身子,她又恨我这张脸,与其被动,不如早日把她拉下来。”

    “主儿,咱们这件事是否牵扯太大。”

    春婵眼看着卫嬿婉迅速联络上同为包衣的族亲卫清泰,将他从内务府中提成副总管。新副总管引来盛京的皮货商人陈山,他力图皇商之名,自然效忠了卫清泰背后的卫嬿婉。

    “若她是寻常宫妃,如我一般出身,自然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可她背后是北国。”

    “主儿和奴婢说过,北国寒冷,难以攻打,往来许多帝王想要打通北境,都吃了大亏。所以皇上即使知道她心在玉氏王爷那儿,也依然维持着表面功夫。可主儿,那也恰恰证明除了有死罪,咱们扳不倒嘉贵妃呀。”

    “是啊,我们这些女子在宫闱之中,能犯什么死罪。自然要玉氏作孽,才能牵连嘉贵妃。玉氏还会送来新的绝色女子,但北国贡女再不是她金玉妍。这对我们来说,便足够了。”

    澜翠放好了腌菜瓶,回到殿内,正巧赶上主仆俩说话。她静静地听着,突然开口道:

    “主儿,既然要做大事,何不寻找御前的门路。”

    她早就疑惑自家主子和进忠公公到底生了多大的嫌隙,竟然走到拆伙的地步。询问过春婵,对方只说事情发生得突然,不知全貌。

    “进忠吗?咱们的事情尽量避开他。”

    卫嬿婉心里有莫名的酸涩,她不愿深思这是为什么。左右局已布下,同路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她合上眼睛,揉了揉额角。春婵对着澜翠摇了摇头,开口道:

    “澜翠,凭主儿的才智,有什么事情做不得。你也别太沉不住气了”

    “是,奴婢明白了。”

    澜翠在宫中便听说了卫嬿婉江南一曲获封妃位,刚刚回宫又诊出遇喜,顺利借势暗示内务府起用卫清泰。如今甚至跳出了后宫的手段,谋划着拉玉氏下水。

    澜翠佩服卫嬿婉的手腕,但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心里兴奋与不安交织。不过春婵的从善如流,让她心里安稳不少。

    室内一时无话,卫嬿婉是真的有些困倦,意识渐渐想要沉入梦境。

    “奴才给炩妃娘娘请安。”

    “进忠?”

    卫嬿婉的眼睛刷地睁开,春婵责怪小宫女不通传的声音响起,小宫女委屈地说着从前都不叫通传。

    “是奴才的不是,请炩妃娘娘恕罪。”进忠坦然跪下叩首。

    “都退下。”卫嬿婉当看不见进忠的冷淡,她打发众人都退下,澜翠春婵自去收好皇帝的赏赐。

    “都要到晌午了,皇上还派你来做什么,饿不饿?”

    永寿宫内自卫嬿婉遇喜之后便常炖着补品,她拉着进忠走到炉子边,用袖子隔着端起碗递给他,说道:

    “我不爱吃甜的。”

    进忠还没反应过来,手上便被塞了个碗。卫嬿婉笑盈盈地,还抱怨着“怪烫的”。他一时像是回到了第一世,又不太像。

    那时候他跪在卫嬿婉脚边,一口一口哄着她喝补品。卫嬿婉不喜欢吃甜的,他便说“奴才求您了”。

    “炩主儿头两次的食盒里,也是这般无毒的汤吗?”

    进忠哂笑,从来对着卫嬿婉都是柔情的眼睛,蛇一样锁定着女人。他仰着面跪下,看着卫嬿婉眼眶泛红,而后将汤碗举高道:

    “奴才谢炩妃娘娘赏赐。”

    他捏着汤碗,一口一口吃完。帽檐遮盖之下,卫嬿婉看不到进忠的神情。

    “也许对炩妃娘娘来说,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但对奴才来说,是护了半辈子的人杀我,骗我,如今,还要再哄骗我。”

    他站起身来,把汤碗放在桌上。背脊挺直,丝毫不像个奴才。

    “我也是个人,总不能叫炩主儿来回摆布,还不能喊句疼。您别有下回,我受不起。”

    卫嬿婉本来只是想到快到中午了,他这样回去定是误了饭点,才把自己喝的饮品端给他。她气得眼泪落下,抓着椅子把手慢慢坐下,看着进忠离开。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进忠越走越快,小太监紧紧跟着,不敢在森严宫规下跟丢了。进忠觉得胸中一团郁气,可是他还得去伺候皇帝,去各宫奉承。

    这个紫禁城,容不得人有半点的松懈。她卫嬿婉算什么?在算计什么?又想凭一点小恩小惠,就让自己鞍前马后。

    几辈子的压抑全压在心头,却要一丝一毫都不许显露。进忠越走背脊越挺直,他知道今天日头很好。可他真想砸碎了这个天,砸碎这个不让人喘息的鬼地方。

    “进忠,怎么走得这么急。”

    李玉正在养心殿外候着,见到进忠走过来。他顺手塞了几块糕点给进忠,说道:

    “我先去吃口饭,然后来替换你。今儿有鱼汤,给你留一碗。”

    “诶,师父……”

    “怎么了?”

    李玉看着进忠眼底泛红,透露出几分委屈和茫然。他打了一个冷颤,想起路边没了母亲的流浪小狗。进忠这状态,张口喊他一句爹,他都信。

    “不饿就还我。”

    “吃,我饿了。”

    看着进忠狼吞虎咽地塞下糕点,李玉暗自点点头,行,还知道护食就没傻。

    进忠拖延着咀嚼的时间,贪婪突然在心间冒芽。

    卫清泰突然冒头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也打听清楚了是卫嬿婉用的人,永寿宫内的人最近却刻意避着自己。

    “她难道是真的放我走了?看那样子,怕是顾不上委屈,怀了孩子还在耗神。”

    糕点的香甜勾着胃里的馋虫,进忠心里的郁结松了一角。他舔了舔嘴唇,想着假使卫嬿婉当初能像李玉这样,给自己哪怕是施舍的一点点关心,那么事情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进忠扭头去看李玉离开的方向。从来鄙夷他身在泥淖,偏偏保留与人把柄的善良,此时也不免被这种善意温暖了一瞬。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昔年伴驾读书时听到的句子,不知道为何撞进了心里。那时皇帝的夫子徐士林捻着胡子,对还是少年人的皇帝说着大道理。

    “君子总是能够安贫乐道,不失节操。”

    李玉的眼睛亮亮的,皇帝琢磨着怎么驾驭君子能臣,进忠则在心里破口大骂。

    “妈的,小爷这辈子最讨厌受穷。”

    养心殿前,受了君子好处的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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