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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足之虫 恨无良痛斥无情狼

    众人说着话,人回大夫来了。女眷们忙避到屏风后,只贾母、邢王二夫人并凤姐在外头。

    一时大夫进来,先向贾母等有诰命者请安,又对贾赦贾琏行礼。贾赦见不是孙、夏二人,便有些不自在,又见他们穿着八品服色,知道是两个吏目,越发不喜。

    贾母看见,便向鸳鸯丢个眼色,鸳鸯出去,自命人拿了贾母名帖,另请御医上门。

    那两位吏目躬身道:“太后娘娘凤体欠安,院里老爷们都上去侍奉。小的们不才,特听太夫人差遣。”

    贾母因宝玉迎春伤病紧急,只得道:“如此,劳烦二位。”

    于是善金创的给宝玉把脉,另一个妇人科的由婆子们带去看迎春。

    一时各自诊毕。贾母王夫人看宝玉被人按着,挑去碎瓷,不免复心疼痛哭。众人好言解住,又问:“可会留疤不会?几时才得痊愈?有什么忌口的?”

    那吏目见他们问这一串,忙起身逼着手答:“太夫人,老爷,诸位太太放心。

    只要每日用玉真散【注1】敷伤口,再滚水冲三钱服下,不消二十日,自可痊愈,也不会留疤。

    不过小爷脚扭了,伤了筋,两下齐攻,怕要一个月才能行走如常。”

    才宝玉褪下袜子,贾母等已见他脚踝肿大,因埋怨道:“扭了脚都不知道,真是个傻孩子。”宝玉垂首不语。

    那吏目又交待些忌口之物,凤姐一一记明,不在话下。

    而后另一个禀道:“那位奶奶下血不止,看似跌扑所致,实因劳伤气血,虚弱太过。

    如今勉强稳住,已是万幸。往后切忌恼怒忧思、劳役过度,也不要随意挪动行走,以防败血攻心,子母不保。”

    说着取出纸笔,道:“先开两服补中安胎饮,慢慢吃着,饮食上还以补气养血为主。”

    贾母见他们诊断详实,话也说得清楚,心下安定不少,因道:“多谢费心,请让外面吃茶。”那两人忙打千儿退出。

    贾赦邢夫人害怕贾母责怪,担忧宝玉之心竟比王夫人还盛。这会儿见宝玉无大碍,方齐齐舒口气,放下心来。

    贾母静坐片刻,忽把拐杖重重一顿,指贾赦邢夫人道:“今儿这事如何起的,细细讲来,若错漏一点半点儿,我这拐棍子可是能打人的!”

    贾赦连忙回:“我们一直在耀晶轩吃酒,后来琏儿他们要过来敬太太。我想胡、吴、邢几位不便进里头,便留在轩内作陪....怎样闹起来的,儿子实在不知。”

    邢夫人咽咽口水,期期艾艾道:“媳妇,媳妇陪舅太太姨太太看戏....也不知道详情。” 覷着贾母脸色,又道:“我们怕挨近了,孩子们拘束,所以坐得远些....”

    贾母听说,反气笑了,道:“这么说,还是你做长辈的体贴?”邢夫人低着头,讷讷无言。

    贾母又进去看迎春,见她仍昏昏默默的,流泪道:“这孩子,也太软性儿些,一味将就,倒把自己弄坏了。”

    又揭开被子看看,道:“迎儿躺了半日,还穿着脏衣裳,快去寻两件干净的,再把被褥也换了。”

    凤姐躬身道:“衣服早拿来了,我怕冰凉凉地,贴身穿不好,正叫人用汤婆子渥呢。厨下水也滚了,过会子兑些来,给妹妹身上擦擦,再换新衣服。”

    贾母点点头,道:“你想得很周全,就这么办罢。”说着又回来外间。

    贾赦见她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忙道:“迎儿要收拾,我们留着不便,不如儿子先带侄儿们出去。”

    贾母瞅他一眼,冷笑道:“你躲什么?!先出去给姨老爷、舅爷们陪个不是,就说今日款待不周,下回再请。”

    蒋氏二姐三姐听了,知道人家要说家事,请外人回避的意思,都一齐过来,向贾母邢夫人告辞。

    贾母笑道:“今儿闹一场,叫你们见笑了。舅太太,烟丫头几天不见,我惦记得很,想留她再玩会子。晚饭前我亲自看套车,给你送回去。”

    蒋氏闻听,大约她要询问女孩子们,只得满口答应,随二姐三姐告辞。

    贾母巡睃众人,问:“闹起来时,谁和迎丫头、宝玉离得最近?”

    邢夫人道:“两位薛姑娘和烟丫头、迎儿一桌,琏儿蝌儿环儿琮儿同宝玉一起。”

    贾母便唤宝钗:“宝丫头素来仔细,你说说当时的情景儿。”

    宝钗想了想,便把绍祖如何进来,如何逼迎春吃酒,贾琏等如何劝,如何动手说了一遍。

    王夫人憋着满腔火,只想骂人出气。看来看去,绍祖是长房女婿,贾蓉贾蔷又是东府的人,遂叫过贾环道:

    “环儿,你和你哥哥一处,怎么你好好的,他倒伤了?!”

    贾环母子嫉恨宝玉已久,见他受伤自然称愿。但今日之事并不是他的过错,平白吃顿数落,也是可气。

    宝玉见贾环不吭声,一来确与他无干,二来恐连累探春丢脸,忙道:“是我自己摔的。

    起头他们制住姐夫,我只当没事了,便往前走了两步,谁知...”

    贾赦不待说完,抬脚踢在贾琏腰上,喝道:“没用的东西!你们几个按人家一个,还叫他挣脱了?!”

    宝钗劝道:“大老爷别生气,这也怪不得他们。原是蝌儿为着邢妹妹,才一下脱手的。”

    王夫人斥责贾环,原不过发泄火气,实则最埋怨的是贾琏——既怪他无用,又恨他两口儿不服差使,生反外心。

    及听见宝钗的话,不禁把贾琏放下,转而怨起薛蝌来,道:“蝌小子也不分轻重缓急,凭什么要紧事,也不该节骨眼上撤手。

    这里除过我们,还有你姐姐妹妹,若伤了她们,看你怎么和你伯娘母亲交待。”

    说着又对贾母道:“老祖宗不知道,二老爷成天夸蝌儿,说他识大体,知好歹,咱们家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不如他。”

    宝钗听说,忙道:“才刚是我没说清,邢妹妹为救二妹妹,险些摔倒,蝌儿着急,才丢下姐夫扶她的。”

    王夫人听说,心中更加不悦。只因在她看来,人人都该将宝玉放在头一位。

    譬如今日罢,薛蝌若是个知机的,就该趁机救助宝玉。如此一来,贾母深谢他不用说,就连自己,也不好再偏帮薛姨妈。

    因道:“虽如此,需知男女大妨。再者你和琴儿都在左近,很不用他个男子伸手。”

    薛蝌听说,不由又气又笑,暗道:“我这大姐姐,不相干之人面前,那是样样都好。偏对我们二房....也亏她思想快,拿亲姨妈当刀呢。”

    想毕正要开口,忽听贾母道:“宝玉已然受伤,旁的无需再提。只是我竟不知,谁家女婿能在丈母寿宴上‘闹天宫’。”

    绍祖见贾母一改形状,再不是那个笑语晏晏、富态慈和的老祖母,竟无端生出几分怕意儿。

    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作揖道:“都是我胡闹,惊扰老太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这次罢。”

    贾母也不答言,只定定瞅着他,众人亦静悄悄地,满屋落针可闻。

    忽地贾母冷哼一声,绍祖心一慌跪倒在地,复道:“孙婿有错,求老太太饶过。”

    贾母已听凤姐说过,绍祖的狐媚子小妾借戏妄言,并那个老婆子摆布迎春之事。

    便道:“寿堂被搅的不是我,受惊受伤的不是我,被你宠妾咒得不是我,被逼喝酒、被打的也不是我,灌劳什子当票水的还不是我。做什么求我饶恕?再说你姓孙,不姓贾,我怕受不起你的跪。”

    孙绍祖面皮紫胀,嗫嗫嚅嚅难发一言。贾母又道:“你那爱妾恃宠而骄,当着大家面排暄迎儿。

    你丈母留你们内院吃茶,一来一家子骨肉,不用十分避嫌,二来是叫你替老婆撑腰,教训教训眼里没主子的小蹄子。

    你倒好,不但不护卫媳妇,还受别人挑唆,打起她来!慢说她现今有孕,就是没有,也不是你随手打得的!”

    绍祖闻言,知道今日事不能善了了。伏地道声“是”,爬起来冲到廊下,揪住红罗拖进屋,狠狠掼在地下。自己复跪了,左右开弓,“啪啪”两掌扇在她脸上。一边咬牙道:“贱人骗我!害我误伤奶奶!”

    红罗只觉一柄大锤砸在脸上,齿颊剧痛,耳中轰鸣不已。趴了半日,方缓缓爬起身,一声“爷”尚未出口,后头跪的姜婆子也扑上来,轮圆胳膊又是一记耳光。

    指着骂道:“我说呢!怎么你没来时,爷和奶奶蜜里调油,你一来就天天拌嘴,原来都是你治的!”

    说着千娼妇万娼妇地刺刺不休,又磕头道:“这蹄子最会狐媚人,偏我们糊涂爷,见她掉两滴猫尿,就可怜起来。”

    红罗素日哄得姜婆子高兴,才事事偏帮她。今儿见她翻脸,要将绍祖迎春不睦之罪都推在自己身上,正欲辩白,忽听一个声音道:“我且问你,二姐姐是怎么摔倒的?”

    红罗大吃一惊,抬头看,正是救下迎春的那位表姑娘。

    岫烟见她出神,又问:“我们都好好的,怎么只有二姐姐跌出去了?那时你站在哪里?”

    红罗哭叫道:“冤枉死我了!那时六七个人挤在一起,推推搡搡间,不留神碰倒也是有的。”

    岫烟道:“不小心碰到怎么会朝前扑?亏我拉了一把,不然磕碰到姐姐肚子,这会子怎么样?”

    薛蝌上前一步,敛容低首道:“邢姑娘为救二姐姐,自己险滑一跤,二姐姐不顾身子不便,反过来又要护她。邢姑娘呢,一翻身又拦在二姐姐面前。闺阁弱质尚若此,我们男人倒袖手旁观不成?”

    说着朝绍祖拱拱手,道:“我那时急着救人,才先放倒姐夫的。不恭之处,万望海涵。”绍祖咬牙道:“是我技不如人,不必多说。”

    贾母起头瞧见宝玉惨状,又听了王夫人之言,心里多少有些怪罪薛蝌的。

    而今听这样绵里藏针的话呢,分明是说岫烟遇险是为救迎春,薛蝌丢手,要紧的还是为迎春。且他已把人制在地下,之后琏、蔷出力不逮,才使绍祖继续逞凶的。

    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岫烟道:“好孩子,瞧你们姐妹这样友爱,我才欢喜呢。”

    说着又把她拉近跟前,低声道:“那蹄子推她,你可看清了?这样事情,除非当场拿住,不然狡辩起来,咱们没有证据。”

    岫烟原有六七分拿手,先时想诈一诈他,或就招了。现今听这话也有道理,遂摇头道:“她害得姐姐那样,吓唬吓唬她,也不冤枉。”

    贾母笑了笑,因对绍祖道:“方才大夫的话,你也听见了。还想保你媳妇的命,就把她留在这里,将养好了,你再来接。

    至于你的家事,下人离间主子也好,奶妈妈当家也好,我们管不着。只有一头:以后迎儿跟你家去,不可再轻辱她!”

    说着又命凤姐:“你二妹妹身边一向是谁伺候?也叫她搬回来。”凤姐赶忙回了,又叫人去孙家接司棋两口儿。

    那孙绍祖虽不乐意,奈何贾母发话,只得依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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