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欢拿剑的手颤抖，她记起了关于沈烦的一切。
那些她不愿面对的，所逃避的，也都一一记起。
“如何?这种强行被唤醒自己所不愿想起记忆的感觉。”
黑暗更深处，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轻语。
却仿佛就在祝欢耳边。
“让我猜猜你看见了什么?心爱之人死在面前，抑或亲近之人皆离你而去?”声音叹道，“真遗憾啊，明明你可以挽留这一切的。”
明明你可以挽留这一切。
如果你听了贺玿的话，远离沈烦，你就不会与他产生因果。
如果你没有在花千年病重时下山，你就可以及时救她一命。
如果你坚持不让沈烦替你参赛，他就不会与贺玿碰上，尽渊不会开启，苍生不会遭难。而沈烦也不会死。
如果你的修为恢复，你就能及时阻止贺玿。
……
如果世间种种，皆能重来，你可以挽留这一切。
“但是你没有。”
祝欢不断往后退，蝙蝠于洞壁倒挂，血红的双瞳死死注视着她。
身前身后，黑暗笼罩，她不能再走了。
“你在害怕什么？”那个声音们天真的残忍，“他们……不是因为你而死了吗？”
“不是的，”祝欢道，握剑的手紧了几分，暴露了她的想法，“师兄说过，不是我的错。”
“傻孩子，那是他在骗你，毕竟善意的谎言，可要比残酷的真相美好的多。更容易得人相信。”那个声音笑起来，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你觉得，凡人会如何想?”声音又道，“他们不会记恨已死的人，在灾难中活下来的幸存者，才是他们谴责谩骂之人。”
祝欢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声音笑了，“你在动摇。”
“原来连你自己也怀疑自己吗。”
心脏处阵痛，祝欢难受，先前受过伤的双眸有点干涩。
声音继续缓缓的，“你为苍生愿意献出自身性命，殊不知，你命中灾祸早由他人替你承担，献己凡身，供汝成神。”
献己凡身，供汝……成神。
祝欢似被当头打了一棒，嗡鸣不绝。
“那个人……是谁?”她好像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
祝欢唇色苍白，仅靠意志才勉强问出这句话。
“你心中所想即是。”
祝欢脑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所措，不知所我，不知所以。
她在黑暗中独自行走过百年时光，可是如今无人相陪，她坚持不住了。
那个声音又道：“你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我，你什么都没有了。”
它好像为祝欢伸出一只手，低低的，黑气笼罩在她的身边，仿佛给她一个怜悯的拥抱，带着蛊惑的语气，“来吧，成为……‘我’。成为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王。”
祝欢的瞳孔慢慢变红，失去了光亮。
就像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
“成，为，王……”
她一字一句重复声音的话。
“是啊，成为王，过去的一切都能被改变。你不想试试吗？”
“就像改变命格一样，改变他们本来的命运。”
它的手停在她的面前，祝欢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
忽然，洞中地动山摇，祝欢脑子懵懵的，听到那声音暗骂一声，匆匆离开。
她也恢复了光明，眼睛里的红退去，落下墨黑。
“姐姐，你还有我。”
大片的红突然出现，占据祝欢所有的视野。
蝙蝠被少年周身魔气吓得四处逃窜，祝欢看见少年站的位置——黑漆洞口处，恰有一束光照落。
“沈烦，你回来了。”光有些灼眼，她看得并不清晰，迟钝地眨了眨眼，只是觉得少年的模样，应与沈烦相似。
少年微微一笑，眉眼藏着温柔，“是啊，师尊。”
“我回来了。”
祝欢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并非沈烦。
“抱歉，认错人了。”
十二月笑着，以示不打紧。
他没提方才为何称祝欢为“师尊”的原因，她也没问十二月为何会来。
有些事，不问才是最好。
……
“恭喜二位通过关于花神神者的选拔。”
生灵木园出口，一宫女低眉行礼，形似傀儡，声音木讷。
“死灵傀?！”祝欢心内脱口而出。
死灵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死灵，死灵，字面意思就是死去的魂灵，按理说凡人死后灵魂是轮回转世的，若强行留下，要么成为怨灵，要么被修炼成傀。
死灵傀常用能通阴阳的神木为载体，傀师喂其死灵血肉，经过七七四十九日方能炼化一个。
但一个，就足抵百军。
法力强悍的傀师更为厉害，不需作法，不用载体与灵魂，喂一滴自己的血，它便能为其所用，竭尽全力。
但是，西祁皇宫又怎会出现死灵?
这种傀术不是很久以前便失传了吗？
“不过口头相传，此术虽被列为禁术，但只要有心，便能找到。”十二月道。
宫女又道：“请二位戴上这只生灵环，随婢入殿，觐见陛下。”
两只生灵木环由灵藤缠绕，各缀着一朵红白小花。灵气氤氲，芳香馧郁。实实不似害人之物。
祝欢留了个心眼，将木藤顺着拓叶的纹路悄悄念下法咒，面无犹豫地戴上。
十二月对她笑，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腕上绿藤与红绳交缠：“姐姐你瞧，一对呢。”
祝欢无奈。
自己这个新结识的朋友是怎么无所顾忌当众说出这般暧昧不清的话的。
难道他不知道与萍水相逢的人保持距离吗？
还是说……这个人对她一见钟情了?
……越想越惊悚，祝欢赶紧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正、正事要紧。”
怎么听都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十二月嘴角的放大，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祝欢走得急，自然没发现自己的耳上烧红一片，显然被自己脑补到了。
……
与祝欢想的不错 这西祁宫中几乎都是死灵傀。
怨气直聚成浓浓的乌云，被压制的灵魂紧紧跟在个灵傀的身后，像不散的阴影。
总之就是，非常可怕。
宫女进入大殿，两人在店外等候。
祝欢用传音术道：“这西祁国究竟何等来头?怨气如此之盛竟全被锁在宫内，怪道天界不知晓此事。”
十二月抱臂，道：“或许知晓，不过不想管。”
“啊，是吗？还有这种说法?”祝欢被他带偏，没多想直接道，“我初来乍到天界，很多事都不知道……”
十二月挑眉：“啊，原来姐姐是天界人啊。”
“……”说漏嘴了。
她转移话题：“这些宫人都有恶灵跟随，为何方才那位大宫女不见?着实奇怪。”
十二月微笑：“或许被吃了?比如他们称颂的花神。”
祝欢：“难道她曾也是什么神者吗？”
十二月笑笑：“或许吧。”
祝欢一噎：“你总说或许，听来怪怪的。”
“姐姐若不喜欢，那我便不说了。”十二月垂眼。
“没，没有不喜欢，你莫要误会。”祝欢摆手，生怕他误会。
只是他总说或许，让她觉得他好像丝毫不关心这些事，不过因为她问了，他才勉强答话罢了。
怪让人自作多情的。
她也不是那个自恋的人，对她自己，她还是很有分寸的。
“陛下正与国师大人商讨国事，二位请移步景昭殿，静候召见。”宫女出来，道。
周围的宫人显然对这个大宫心存敬畏，早在她说话时便放下手中杂事，垂手默不作声地站在祝欢和十二月周围。
似乎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
“这死灵魂还挺聪明，猜到我们下一步要作甚。”祝欢本打算趁其不备闯入皇宫，但转念一想，也太打草惊蛇，便换了想法。
她并非一个滥杀无辜之人，即便对早已失去灵魂的傀儡，她亦不会下死手。
何况如今身处不利之境，敌众我寡，拼命干有点得不偿失。
在某些必要时刻，她还是很惜命的。
祝欢想的多，反观十二月，关注点完全不在这上头：“景昭殿……是一个地方吗？”
大宫女：“是的。”
十二月笑眯眯的：“太好了，和姐姐住在一起呢。”
你要不要听听在说什么?
大宫女是直脑筋，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道：“景昭殿乃众人皆向往之地，你们入住此宫，便是西祁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十二月“啊”了一声，应该是真的很疑惑，问道：“是吗？难道不应该是死的更快的存在?”
“……”大宫女的眼角极微地抽了一下，尽职尽责把最后一句念完，“向来只有一位神者能得到花神青睐，成为继承之人。”
祝欢认真听完，以示自己知道了，大宫女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恢复漠然的神色，最后警告道：“殿下最好不要耍小聪明，出不去的。”
众人才都散去，十二月带笑且无辜的声音赫然在她灵海内响起：“姐姐，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是对，但也不要在人当面的说啊，而且人家台词还没念完，你就抢词，人家多少会不开心，。”
十二月乖乖应下：“姐姐教训的是，我下次会注意分寸的。”
“知道就好了。”祝欢语气软下来，又想到什么，“不对啊，我又不是他真姐姐，我在这里瞎教什么?！”
但又看到十二月那双乖乖巧巧的眼眸，让她想起百年前曾跟在她身边，总乖乖喊她“师尊”的少年来。
算了，他爱叫她什么就叫什么罢！大不了就当认了个弟弟好了！
景昭殿殿后，其实才是真正的生灵木园。
先前祝欢被困住的那个园子，不过一个虚幻之境。
待人回忆此所经历的痛苦之事后自动破解，虽然祝欢不知那声音——暂且将它作为幕后之人，引她来此并恢复记忆是为何，但只有一点，祝欢明白。
那幕后之人，欲引她入魔。
魔者，罪业障身者。世间万物，不论人妖神佛鬼，只要拥有情感，便会入魔。不过有人能克制，有人放肆。
祝欢自问生平从未做过无故杀人放火之事，纵了七情六欲，亦从未成为端显旁人。
他们认为她“温和随性，端庄有礼”，她便如此模样，教人挑不出一点错。
而那个可以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人，已经被万箭穿心，死在她面前，不负来生。
从此，她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温和随性，端庄有礼，成了他们期待的样子。
成为了神的模样 。
可是，成为“王”她能明白，应该就是成为像渡迟神尊那样的神，再不济是与神尊为对立面。要么顶天立地，要么毁天灭地，都是响当当的“王”的身份。
成为“我”又是什么意思?
祝欢敛下眸，十二月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后笑嘻嘻的，“姐姐，去看看?”
他没有说“一起”，祝欢也就当他有事，便自己悄悄趁那些宫人没来的时候闪了进去。
十二月摊开手，那只先前在祝欢身上又被他拿下来的虫子正蜷着身体瑟瑟发抖。
他眯了眯眼，看着这只虫子，道，“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虫子扭了扭身子，化为一股青烟散去。
……
树影被月光拉长，荒叶簌簌，阒意悄然。
点点萤火漫漫，在林深处，祝欢见到一位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