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殿中，几位门主再度相劝：“宗主，如今流言四起，若放任不管，届时，百姓与那些仙门如何看我们？”
云收光气得火冒三丈，他恨不能撕碎这些人虚假的面孔。
太上门门主瞧见他眼中的怒火，开口提议：“既然诸位不放心，那就送入镇妖塔，终归在塔中也掀不出什么大浪。”
“你放屁！”云收光攥紧拳头，气呼呼地往他头上抡，一旁的照海道君连忙把他拉下去。
云收光甩开他的手，气愤填膺地吼道：“我的小徒孙从未伤人，他不是魔！”
慈和门门主道：“我怎么听说，他曾经在山下黑市与人发生过争执，好像是旁边一个小观的弟子，那观主后来寻自家弟子，却只见弟子的尸体。”
“你、你休得胡说八道，我小徒孙光明磊落，从不去什么黑市。”
“那他的洗髓草怎么来的？”
那夜，秋水流吃下洗髓草，气息却残留在他身上，大家不是傻子，自然能感知到。
“再者，洗髓草价值千金，以他的月俸，哪能买得起？”
“那必然是杀人越货了！”
“你、你们——”云收光撸起衣袖便要上去干架，照海道君赶紧拉住他，让他冷静。
“就依我师父所言，送入镇妖塔。”
云收光瞪他，照海道君低声道：“若他真是巫族，镇妖塔中妖魔便奈何不了他，反之，他还能克制里面的妖魔，这已是最妥善的办法。”
云收光不相信小徒孙是魔，可又怕他是魔，他才十二岁，那么小，入了镇妖塔，连骨头都不够那些妖魔分。
宿仓拄着拐杖，从主席上起身，望着底下争论不休的人，用拐杖重重捶了捶地，众人噤声。
他郑声道：“你们既不放心，那就送入镇妖塔。”
一锤定音。
饶是云收光如何求情，也无济于事。
临走时，气得他狠狠剐了太上门门主一眼。
照海道君追上他，和声和气道：“我等会派出弟子，一路好生看顾他，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云收光愤愤地瞪他一眼，“我玉真门有人！”
言罢，甩袖而去。
镇妖塔远在东海，环境险恶，少不了路上会遇上几个凶恶的妖魔。
思前虑后，浮舟最为合适。
他时常去加固镇妖塔封印，熟门熟路。
得知此事时，风习习正拎着食盒往断崖去，自从她阻断风天凛的计划，天昊便无法用蛊毒制作尸兵。
她敛敛心神，缓步踏进结界。
少年倚在桃树下打瞌睡，好不容易借出来的经书被他盖在脸上，一副懒散模样，好不惬意。
风习习在几案前坐下，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
少年手指微动，半拿下脸上的书，露出一双含笑的丹凤眼，眼波潋滟。
“有槐花蒸肉啊……”
风习习摆上碗筷，“还有剔缕鸡、蟹酿橙、蜜火腿，都是天香楼新出的菜式，你来尝尝。”
少年爽快地合上经书，提步到她面前坐下，拿起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现下可不是槐花的季节。”
风习习擦了下发痒的鼻尖，“天香楼里有这道菜，或许是晒干的槐花，你吃吧，话真多。”
秋水流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少女眼神飘忽，就差把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
看破不说破。
他笑着给自己盛菜。
风习习低头扭了扭腰上的绦带，又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咬了咬唇，闭上嘴。
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秋水流轻笑一声：“师姐，想说什么就说。”
风习习抿抿唇瓣，觑着他脸色，慢慢吞吞道：“门中决定……决定要送你去镇妖塔……”
他自小在山门长大，与门中弟子感情亲厚，就是他泄露魔气的那一夜，也有不少弟子为他求情。
而今，门中决定送他去镇妖塔，排除异类般，把他遣离。
风习习忧心忡忡。
少年听后只是愣了一愣，这个消息丝毫不影响他的食欲，停了停筷子，随口问道：“师姐呢，会像这些时日一样来看我吗？”
他问完，又低头扎进了饭里。
风习习抽了抽嘴角。
从前没见他这般贪口腹之欲。
少年干完饭后，放下碗筷，神色餍足，闭上眼。
静了片刻，他忽然出声问道：“师姐，这是最后一餐？”
风习习惊讶地张张口，“你、你别乱想。”
难怪全吃完了，感情当断头饭吃的。
“师姐为何要送槐花蒸肉？不就是知道我喜欢吃，才让我在秋日如愿？”
风习习无奈地扶了扶额，“你想哪去了……”
“镇妖塔远在千里，关押着许多大妖，我一个未曾引气入体的凡人进去还能活？师姐……”他苦笑，“别骗我了。”
风习习抬眼看他，少年唇红齿白，眼中透着那么一丝倔强，还有几分委屈。
她一直以为他不太在意这些……
可设身处地一想，莫名其妙落得如此境地，还有同门与师长的误解、逼迫，谁都会惶惑、难过、委屈。
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其实，我这次来，是要带你离开山门。”她心里有些不太确定，玄英仙宗是他的第二个故乡，怎会没有感情？
“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愿意。”少年不假思索，回的干干脆脆，“师姐去哪，我便去哪。”
他脸色变得飞快，刚刚还在委屈憋闷，眼下又神采焕发，满眼雀跃。
“……”倒也不必如此。
“你若想离开，我——”
“我不想离开，师姐，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少年眼中透着执拗，定定注视着她。
风习习看着他，默了一会，岔开话题：“你去收拾东西，披好黑斗篷，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长得太快了，才几日，便长到十六七岁的模样，被同门看见，心中更会认定他是魔。
虽然他就是。
不过，魔又怎么了，众生平等，万物有灵，只是种族不同，修习方式不同罢了。
只要不犯恶，为何不能容忍？
风习习让秋水流尽量放低自己的身量，同看守山门的弟子拱拱手，带他御剑离开。
“你有没有感觉秋水师弟高了点？”
“诶，是哦，怎么几日竟长得那般高大了？”
从后面看，风习习整个人都被身后的身影笼罩得严严实实。
云收光带着自己几位徒弟在问剑峰等着。
山外寒秋露重，后面的路更是风雪交加。
小徒孙一个凡人怎么抵御风雪呢。
“霞山，阿回的棉衣，可都备好了？”
云霞山望着渐近的两道人影，迟疑开口：“备……备好了……”
用不用上就不一定了。
风习习拉着秋水流跃下长剑，飞至他们面前。
秋水流放下斗篷的帽子，拱手行礼。
云收光：“……”
云迟西：“……”
云收光仰头望着高出他大半头的清隽少年，话在口中滚了滚，又生生咽下去。
这是……他的好……好大一只的徒孙？
他回头看向云霞山：“那、那个衣衫是不是小、小了点？”
云霞山道：“我现在就改。”
云霞山手艺极好，片刻便将长袍改好了，他展开长袍，朝少年比划了两下，随即交给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路上小心，听四师伯的话哦。”
云收光抹了抹眼泪，小老头眼圈红红的，难受得像个小孩，怪滑稽的。
秋水流抿住笑意，拱手作揖：“我会的，师祖、师伯保重。”
风习习也朝他们拱拱手，带着他往山下飞去。
云清与云微在山下等着他们，瞧见他们过来，云清故作镇定，朝云微道：“四师兄，路上你要好好照顾他俩。”
云微颔首瞥见她身边的小狸，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小狸轻轻弯了弯唇角。
风习习带着人停下。
云清与小狸和云收光、云霞山一样，瞧见忽然长大的少年，惊呆了片刻，才慢慢接受。
云清拉过小徒儿的手，将装满灵石法器的储物袋放进她手心，柔声嘱咐：“你们路上小心。”
风习习朝她笑了笑：“师父，放心，我会照顾好师弟的。”
这样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前世，她与秋水流随云微去镇妖塔的时候。
云微向来话不多，御剑而起，微微回眸，道：“出发。”
风习习牵着秋水流跟上他。
寒风自耳畔掠过，回望云间山门，风习习想，这一次，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待秋水流的神魂凝聚复原，他就能回到天界，做回大荒之尊。
少年双手包裹她的手，静静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阴沉的天幕，飘落的细雪，无边无际的旷野，这是一个与玄英仙宗截然不同的世界，冷寂沉默，空旷的叫人心慌。
云微望着前方停泊的灰云，道：“接下来，我会送你们去遥夜，宗主那边我自会回禀。”
风习习点头。
秋水流不解地看着她。
“别怕，”风习习回握他的手，语气温柔安抚着他，“遥夜是你出生的地方，那儿是你的家乡。”
云清道：“即日起，你们不可再以真名入世。”
“好。”
风习习正有此意，诛杀天昊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她还要去陈国布局，得改头换面，免得给玄英仙宗添祸。
“阿回，从今日起，我们便不以师姐师弟相称。”毕竟，他一夜之间到了十六岁，气质清俊沉稳，看起来更像师兄。
少年垂下眼皮，眉眼间流露出依赖之意，“师姐，我叫你什么？”
风习习眨眨眼，笑道：“你唤我，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