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屋里的水声,风习习仰头望了眼头顶的一线天,她在心里默数,数到第二个九百九十九时,屋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她坐在木凳上,扭过身,撞见他从屋中出来。
这件群蓝色的绣竹长袍是她照着记忆里秋水流十六岁时的样子化出的。
很合适。
群蓝艳丽,少年肤色冷白,衬映之下,秾艳不可方物。
风习习愣了好久,直到他走到身前来,才回过神。
以前秋水流总一身黑,要不就穿着别的深色衣衫,眼神冷冽而幽暗,整个人深沉内敛,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不似现在,眼神温润,浑身上下洋溢着明媚飞扬的朝气。
这才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少年颀长的阴影落下,将她彻底笼罩。
风习习抬起头,少年半蹲下来,微微俯视着她,五官精致的冷感被那舒张的眉骨与柔和的卧蚕揉成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像只天真无邪的漂亮幼崽。
他脸上绽开一抹笑意。
“师姐,帮我梳头发。”
风习习一愣,就见他背过身,微微仰起头,倾下如丝绸般乌黑发亮的长发。
风习习被他身上清淡的皂荚香扑了满面,回过神,拍了拍他的手臂,“太高了,你坐着。”
风习习起身,站在他身后。
少年坐在小凳上,双手叠在双膝上,很是乖巧。
他似乎有些无聊,眼睛望着台阶上的楹柱,状似无意般问道:“师姐,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
风习习垂眸,手指穿过发间,拿出一条细绳半束他的长发。
“师姐,我是魔,对吗?”少年微微侧首,眼眸微垂,神色低落。
“嗯。”
少年愣住。
风习习松开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艺,眸中流露出满意之色:“好了。”
少年转过头,眼波颤颤,眼神忐忑:“师姐,真的吗?”
眼下这情况,她否认,他也不会信。
不如开诚布公。
“阿回,不管你是人还是魔,你都是我的师弟,师祖和师父都不会放弃你。”
少年沉默,眼睛里的水雾泄露了他的脆弱。
风习习有些心疼地抱住他,像以前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安抚:“别怕,我会保护好你。”
就像从前,你保护我一样。
“师姐……”
少年贪恋般靠在她怀里,垂下眼睫,语气沙哑可怜:“师姐要说话算话。”
“我说话当然算话。”
“那师姐能不能留在这里陪我……”
又是这一套。
风习习无奈地反问:“我不是每天都又来看你吗?”
少年委屈更甚:“不一样。”
“……”
来之前,风习习怀疑他已经恢复记忆,这黏黏糊糊的死样子,怎么可能。
“我自己有事要做。”
“什么事,是杀那些人吗?师姐,我可以帮你,我杀人干净。”他扬起脸,眸如点漆,神采奕奕。
这是什么值得表扬的事吗?
风习习扯扯嘴角,收回泛滥的好心。
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还是与前世一样嗜杀。
风习习盖上食盒,不去看背后那道幽怨的目光,转身飞回断崖。
*
宗门第一批新弟子入门。
云收光让她去瞧瞧,方宜苏也传来讯息,她的远亲——风雪吟,已经带回来了。
风习习想到上一世她死的惨状,心里便有些戚然。
玄天观前,一众弟子整齐立于演武场前。
看见风习习过来,方宜苏将风雪吟的身份木牌交于她。
“风师妹,那位姑娘真的是你的远亲?”
风习习点头,接过她的木牌看了一眼。
“风雪吟,资质下品。”
方宜苏忍住话头,既然是风师妹的远亲,她也不便说什么。
她指了指演武场最后面,道:“她就在那里,师妹要去看看吗?”
风习习握着木牌,朝那里看了一眼。
少女一袭白衣,娥眉微蹙,楚楚可怜。
方宜苏还是没忍住,低声说道:“风师妹,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找到她的吗?”
风习习:“哪里?”
“师妹,你与金玉城风家是亲戚吗?”
风习习连连摇头,那脏东西,她可不想去沾。
“那就好。”方宜苏想到这个金玉城风家,心里便膈应。
这次去那里收徒,她一个都没看上,只按照师妹的嘱托,把风雪吟带了回来。
“这金玉城风家的长老竟以人炉修炼,那个小姑娘险些成了炉/鼎,我把她送回风家后,她的爹娘竟然又逼着人去做他们族长的小妾,这样的爹娘真令人寒心。”
“我救下她时,她已经被喂下合欢散,那族长也不要脸……”
“不过,听闻我们宗门要收她为弟子,便将她送了过来。”
方宜苏有些自得,她可是做了一件好事。
风习习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那她可有受到什么伤害?”
“没有没有,幸亏我去得及时,当时我师父也在,那风家长老与族长不好驳我师父的面子,我这才安全地将她带了回来。”
“师父说,她资质不太好,留在宗门里,会惹人非议。”
“无妨,我自有打算。”
她转身踏进玄天观,将木牌递给里面的弟子,吩咐他们:“将此人划入玉真门我座下。”
“风师妹要收弟子?你到金丹期了吗?”
风习习摸摸脑袋,“筑基期也能收吧……”
“这不合规矩。”
风习习思来想去,催促他:“那就划到我三师伯座下,这木土金水四灵根实在太适合炼丹了。”
那弟子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这是废灵根,啥都不好干。
“罢了,玉真门的弟子本就少,收一个就收一个吧。”
风习习非常满意。
风雪吟做梦都没想到,玄英仙宗会收她为弟子,还是玉真门霞山道君座下。
看着走在前头的红衣少女,她犹豫片刻,跟紧她的脚步,怯怯出声:“师、师姐……”
风习习扭头看她,“何事?”
风雪吟畏怯地看她一眼,捏紧自己的衣摆,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开口:“我……我们……要去哪?”
新入门的弟子都留在演武场上,唯独她离开,这样会不会不好?
风习习歪歪头,瞅着她涨红的小脸,笑道:“你不必管他们,我带你去见我三师伯。”
“哦……”
云霞山平日都在丹峰炼丹,他原是剑修,不知后来怎么了,对炼丹生出了兴趣,便一直泡在炼丹房中,琢磨丹药。
看着前面高耸的台阶,风习习抓起她的手臂,飞上丹房。
云霞山刚刚炸了一炉子废丹,心情烦躁,打开房门就见小师侄带着一个柔弱少女直冲冲地飞过来。
“三师伯!”
风习习站稳脚跟,眯眼一笑,将小姑娘推上前去:“这是我给三师伯新收的弟子,她叫风雪吟,今年……今年你多大?”
风雪吟堪堪稳住身子,红着脸,低头细声道:“十……十一。”
云霞山:……
这小姑娘一看就资质不佳,“这便是师父让你物色的弟子?”
风习习知道世人多以灵根论资质,道:“三师伯,你别看她资质不佳,你看她都引气入体了,说明平时修炼刻苦努力,是个肯钻研又执着的好弟子。”
云霞山抿唇不语。
风习习轻轻把人往前推了推。
风雪吟满脸通红,可再难堪的事她都经历过,被送去做炉/鼎,被父母灌药送到族长的床上,被喂毒胁迫,难道她这辈子就只能是任人宰割的蝼蚁?
不!
她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腾地跪下,伏地而拜:“求道君收我为徒,我愿此生侍奉道君左右,为道君试药。”
少女说罢,朝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风习习:“!!!”
云霞山绷紧下颌,山间清风拂过,方才炼丹的烦躁淡去。
他道:“既然如此,你便入我座下吧。”
“是。”
风雪吟复又伏地重重磕下一个响头。
*
风习习看着身旁沉默了一路的少女,瞥了瞥她额头上的肿包,心中不忍:“其实,你不用磕,三师伯也会收下你,他还没有弟子呢。”
风雪吟扬目看着她,明明是凄楚的眉眼透着一抹坚毅,如野草之韧般,“师姐,拜师需得我亲自拜,才能显出诚意,纵然师姐劝师尊收下我,也不如师尊自己认可我。”
闻言,风习习深深叹服,也十分庆幸这次救下了她。
这样的人不该落得那般凄惨。
“虽然我不知道师姐为何要帮我,但多谢师姐相助。”
她俯首欲拜,风习习忙不迭地拦住她,“不必如此,我、我也是看我们玉真门无人,故而才帮你的,你看我也姓风呢。”
风雪吟咬了咬唇,道:“师姐的姓氏不同,而我宁愿自己不姓风。”
“……”那也是,金玉城的风家肮脏恶心。
风习习送她回到弟子院,耳边忽然传来院中新入门的弟子的窃窃私语。
“玉真门弟子?听闻先前玉真门收了一个魔头为弟子,现在又收这么一个废灵根,有什么稀奇。”
“魔头?”
“就是妖魔,现在还在绝灵渊关着。”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风习习压下心中的气愤,推开院中的大门。
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院中弟子瞧见她面无表情的脸色,生怕惹祸上身,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月门逃了出去。
风雪吟忐忑地开口:“师姐,这些人都在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风习习道:“没事,你在这里自己注意一些,若有人欺负你,你就传讯给我。”
“嗯!”
风习习安顿好她后,踏出弟子院,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夜,秋水流身上涌出的魔气全宗门都亲眼目睹,想瞒也瞒不了。
等他的神魂再稳固些,他们便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