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熊熊,熯天炽地。
景国士兵呐喊着,大举攻入盛国宫殿,势要一雪三年前的灭国之耻。
宫殿深处,施寻一身雪白衣衫,长身玉立,端着酒杯走向坐在汉白玉石王座上的男人。
男人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微蜷身体闭目养神,身体却格外警醒。察觉到有人向自己走来,一双鹰眼立刻警惕地瞪过来。
“大王……”施寻不自觉脊背冒汗。
男人锐利的眼神像是能刺穿一切伪装,施寻藏在大袖中的玉手微不可察颤抖了一下,鎏金高脚杯中泛出一圈不自然的涟漪。
这是两杯特制的毒酒,调酒人正是盛王极为宠爱的冰美人——施寻。
“子茂。”施寻调整呼吸,转换情绪,主动唤他的名字。
对方微拧的眉头舒展,起身朝她走来。施寻庆幸:对方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
她在阶下安静等着。这是施寻第一次“杀人”,还是一国之君,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诚如好姐妹郑元所说:“施寻是一副冰美人模样,只消不说话,静静站在那里,就抵得上三千佳丽搔首弄姿,让盛王死心塌地对她好。”
从第一次见盛王起,总是这样。施寻只要安静站着,盛王就会无数次走向她。
即使这一次,她背负旧国的恩怨要毒死他,他也一如往常,步子沉稳而坚定。
“寻儿。”因为紧张而燥热的小脸被一只温柔大手捧住,施寻繁杂的心绪渐渐平稳。火光摇曳,施寻第一次尝试放松紧绷的身体,压制心中厌恶,仔细端详对方模样。
这是一张略显凌厉的成年男子面孔,剑眉入鬓、眼尾狭长,一副帝王睥睨神色衬得面色犹如寒冰。只有一对呢喃着“寻儿”的唇瓣,像是扰动冰面的一抹春色。
好色,是盛王凌子茂的最大软肋。
眼眸流转,睫羽翩跹。施寻再次推出两杯毒酒,脸上却是一副娇羞神态,杏眼中瞬间装满情意,“大王,城已破,妾身愿与您共赴生死。”
盛王环视四周,大殿内空无一人,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随侍的太监宫女听见周国大军攻进城内的消息,跑得无影无踪。
“那我可要喝得干干净净。”似乎早已料到这般结局,盛王没有犹豫,接过酒杯,眼中含笑看了施寻一眼,一饮而尽。
盛王将施寻揽在怀里,唇齿厮磨间,试探着寻求最后一次温存。许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施寻心中厌恶淡了几分,罕见对他的吻有了回应。
青年帝王明显一顿,接着便是疾风暴雨的吸吮和轻咬,待到施寻眼神迷乱,呼吸急促之时,对方却戛然而止。
“寻儿……”男人将头靠在她肩上,重重叹了一口气,“孤死了之后,你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施寻瞬间从情迷意乱中惊醒,放松的身体重又紧绷起来。她能怎么办……当然将好姐妹郑元的遗体带回,风风光光荣归故国。介时,她将会是周国的大英雄,会和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双宿双飞。
思绪翻飞,忽觉肩上的重量压得她支撑不住,施寻才后知后觉:一代霸主盛王凌子茂,死了。
紧绷的身体渐渐疲软,压抑许久的怒火在此刻得到释放。她毫无留情将这个害死自己好姐妹的男人推倒在地,眼中的怒火恨不得将对方活活烧死。
得知军情泄漏,“叛军”不日兵临城下的那一日,凌子茂大怒,下令彻查,最终查出泄密之人正是同为宫嫔的郑元。
郑元赐毒酒,尸身拉入乱葬岗。
此后,凌子茂更是丧心病狂,后宫之中与周国有一丝关系的人都要一一审问,疑心甚重的他更是疑罪从有,每日杖杀者不下百数。
施寻终日惶惶。
不仅害怕自己周国细作的身份败露,更要日日在被盛王宠幸后,聆听那些细作叛徒的事迹。凌子茂似是警告一般,将那些人哀嚎求饶的惨状一一细数。
她恨极了盛国,恨极了凌子茂。
三年前,凌子茂大败周子明于上野,盛国与周国长达八年的兼并战争结束。
凌子茂如愿成就霸业,称盛王。周国人为求自保,献上无数金银美女,其中就包括施寻和郑元。
当时,豆蔻年纪的施寻已然出尘绝艳,一身白色纱衣,安静漠然站在人群中,与周围人或隐忍或哀怨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
许是这一份与世独立的孤傲,盛王宠她。此后不久,更是不顾她周人身份,力排众议将她捧为宠妃。
施寻和郑元皆是绝色美人,盛王耽于美色,沉溺其中,两人很快送回第一批情报。
纵使盛王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周国残部却不灭反强,暗中组织势力抵制新政,因此国家表面风平浪静,暗里千疮百孔。
在盛国屈辱彷徨的日子里,施寻唯一的光亮便是自己的未婚夫林立峰。
“待到盛国城破那一日,我便卸甲归田,陪你游山玩水。”
烈火已然烧进宫殿,施寻忽而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幼时的孤儿施寻被山贼掳走,危在旦夕,彼时仍是普通士兵的林立峰恰巧路过,挺身而出救下她。
林立峰自小立志报国,拯救周国乱世。他有信仰、极忠心、富情义,最重要的是,待她极好。两个乱世孤儿彼此扶持,悄悄订下婚约。
她一直爱林立峰,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即使听到要被送到盛国的消息,她也只是愣了一会,看着对方布满血丝的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火光越来越大,明明逼近黄昏,殿内却亮如白昼。剩下的那杯毒酒映出施寻的脸——一张极为熟悉却又极为陌生的脸。
施寻:三年的深宫岁月,自己和林立峰真的能放下隔阂,彼此无间吗?
火光之中,身着玄色衣物的盛王尸体越发黑暗浓稠,像是一个无底洞,要将她吞进去。
施寻幡然醒悟:这具尸首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她拔下鬓上簪子,一下一下又一下,机械一般戳在慢慢凉掉的尸身上,直到殿外的周国士兵发现,将她钳制起来。
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走来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她才惊觉浑身绵软无力。可是想到那人的期许,终于带着如负释重的微笑昏死过去。
醒来已在一座营帐内。
侍奉的丫头见她醒来,慌乱跑出去报信,不一会儿帐外传来铁靴撞击石子路的声音。
“夫人醒了?林将军正在练兵,未时再来看您,请您先洗漱更衣,吃点东西。”
一个脸生的小士兵脸上端着笑,身后走出两个宫女打扮的小丫头,一个端着衣物托盘,一个提着食盒。
“知道了。”施寻没见到林立峰,有些怅惋,不过想到他依然体贴关心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洗漱完毕,换上一身青绿色衫子,吃了几个藕粉圆子之后,施寻两只眼皮又开始打架。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之间听见帐内窸窸窣窣,她假装翻身,便从发丝间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跪爬在毛毡上,半脸皆是可怖的疤痕,非人非鬼,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却死死紧盯自己。
施寻差点惊呼:中军营帐内怎么会有这种污秽之物?
头皮发麻,她佯装熟睡,伺机去摸放在枕下的匕首,却在看清对方长相的那一刻呆住。
是自己的好姐妹郑元!
可是……郑元不是已经被凌子茂毒死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施寻摸出枕下的匕首,下床想要问个究竟,忽觉有人从背后将自己死死缚住。
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使出浑身力气将匕首扎进那人手腕,对方闷哼一声,手上力道霎时松懈。
施寻顾不得那么多,死命挣脱束缚,扶起郑元就往营帐外逃。可是郑元手臂冰凉,满嘴呜呜咽咽口水直流,死死拉住她不让她走。
她恍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他俩是一伙儿的!
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黑面,看不清长相,身上的杀气却让施寻拼命想逃。她拔下头上簪子,狠狠刺向郑元扣住自己的手。
下一秒,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是藕粉圆子?!
可是,可是那些东西是林立峰派人送来的。不对,不对,从始至终自己都没有见过本人,不过是一个不认识的士兵从中传话,自己就轻易信了。
思及此处,施寻恼悔万千,可是身体麻痹让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衣人喂自己吃下一颗黑色药丸。
泪水盈满眼眶,模糊了视线。施寻模糊看到郑元似乎想逃,黑衣人发现后暴怒,想要开口责骂,又忍住了,转头用匕首在她身上划出几道深深口子。
鲜血横流,红衣女子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她这才看清,郑元穿的是一件白色纱衣,只是鲜血染就才会错看成红衣。
被划伤的郑元像一只小狗,瑟缩在黑衣人身后,只露出两只眼睛,因为饥饿眼窝凹陷,两只眼睛大得出奇。
施寻的视野却渐渐昏暗下去,她只觉得自己十分疲累,五脏六腑渐渐衰弱下去。耳畔忽而响起盛王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寻儿,孤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原来,他不是在问“你怎么办?”而是嗟叹,“你怎么办呢……”
身为帝王,他早已看清,自己不过是周人的一颗棋子,即使成功完成任务,也和郑元那种失败品落得一样下场。
横竖是一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