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

    即使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靖王还是一下就认出被抬下来的黄衣女子，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一身是伤的黑衣王爷如泄了气一般，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待到看清楚叶昭柔昏睡的脸，他不禁慌乱起来，颤巍巍摸着黄衣少女的脸蛋和衣衫，轻轻唤她：“阿柔，你醒醒，醒醒。”

    上次相见，阿柔一身绿色宫装，满头珠翠，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鲜活明媚的少女。

    而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即使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娇憨的表情，两个小髻正是她最爱的装扮。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阿柔，鲜活、可爱。

    见少女迟迟没有醒来，靖王看向方谣，“她是不是受伤了，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方谣正在通过牡丹花瓣观察朝乾殿那边的动静，殿中的树妖还没有醒来，一切还在可控范围。

    她镇定安慰靖王，“没有受伤，你放心。”

    两人将密室中的局势快速捋了一遍，方谣提议：“这妖童的藤蔓刀枪不入、火烧不绝，实在头痛，不如我们尝试唤醒皇后，毕竟这是她的孩子。”

    之前与叶昭柔相处时，方谣就发现她本性纯善，且母性很强，有她在一定能够挽回妖童。

    林威带着靖王亲兵聚在石门前，还在研究如何打开，寂静许久的密室再次响起妖童凄厉的呼喊。

    喊声虽然尖利，却能听出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方谣对此种残害婴孩的行径愤恨不已，气得一拳砸在冰冷的石门上。

    若是暴力破门，以李长庚的实力不是实现不了。可是夏文残忍暴戾，强行破门只怕会逼得他狗急跳墙，对那孩子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方谣还在犹豫，身后忽然传来靖王的声音。

    “以最快速度将石门砸开！”

    从他们进入密室，靖王就守在叶昭柔身边。妖童哭喊时，靖王立刻发现，即使在睡梦中，阿柔还是不由自主皱眉，双手伸向空中不停摸索。

    他轻轻抚摸叶昭柔的眉心，看她为孩子担忧，自己一颗心也被揪得生疼。

    既是她的孩子，他拼了性命也要救下来，“还不快动手？”

    林威带人抬出火药码在石门下方，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密室剧烈抖动，黑烟霎时弥漫，方谣被呛得不住咳嗽。

    巨大的响声将叶昭柔震醒，她一脸惶恐睁开眼睛，双手死死抓住靖王的胳膊。

    许是刚从噩梦中惊醒，少女一张苍白小脸还带着泪珠，看见心爱之人半边脸被血迹盖住，豆大的泪珠瞬间涌了出来。

    “言哥哥……你的眼睛怎么受伤了？”

    靖王听见那声“言哥哥”，仿佛看见了五年前和自己在树下祈福的明朗少女，轻轻“唉”了一声。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还有你的孩子。”

    提到孩子，叶昭柔像是想起什么，慌张摸向自己的肚子，那里却平坦光滑，什么也没有。

    靖王将她搀扶起身，轻声安慰，“阿柔，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叶昭柔垂头，想了好久也没能想起这段时日的记忆。

    “我只记得，小产之后，日日以泪洗面，夏文一开始还会命人送些新鲜玩意给我解闷，时间久了便对我冷言冷语。

    后来，他寻来一种民间偏方，说是吃了便能再度有喜。”

    头不受控制开始疼，叶昭柔恍惚间又看到自己双手是血，捧着死婴的那个夜晚。

    那一日，叶昭柔在西暖阁等候夏文，二人相约共用晚膳后前往畅音台听戏。

    久等不至，她便在殿中随意走动舒缓筋骨，博古架上放着一枚黑色的貔貅，她看着有趣便上手把玩。

    谁想竟然触动了开关，博古架瞬间翻转过来。

    她本想匆匆逃离，却瞥见架子上有一个已经发黄的信封，上书“昭柔亲启”。

    是夏言的笔迹。

    鬼使神差般，她打开了那封被夏文截留并搁置五年的信，信封下面还有一个打开的盒子，里面放了一枚和田红玉手镯。

    奇怪，五年前夏言幽禁期间，明明托夏文带来口信，说自己已有心爱之人，那人远在关外，为了那女子他愿此生不娶，苦守边关。

    妾有意而郎无情，叶昭柔伤心不已，最终听从父母之命嫁与夏文，成为太子妃。

    夏言一如口信所说，解除幽禁后即刻动身去了关外。

    当时，她伤心不已，不敢相信这么多年的情谊，夏言只是把自己当做倾诉对象。

    他所谓的“求一个恩典”，所求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女子。

    现在，书信和手镯将她好不容易忘记的前尘伤疤揭起，而撕开伤疤的凶手正是自己的枕边人。

    叶昭柔怔愣在那里，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连夏文从外面进来都没有发现。

    “昭柔。”夏文轻轻唤她，眼神却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快速走进去将书信和手镯装好。

    “为什么骗我？”叶昭柔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语气愤怒。

    夏文还想隐瞒，编了几个借口都被对方轻易戳破，便甩开她的手，走到博古架前，拿起那枚红玉手镯仔细端详。

    “说来奇怪，别人的东西，得不到时总是心痒难耐，一旦抢过来又觉得也没那么好。”

    叶昭柔哑然，在这之前她至少相信夏文是真心喜欢自己的，没想到对方只把她当做手镯一样的玩意儿，抢来抢去。

    夏文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喜欢过自己，少时青梅竹马的欢乐、邙山出手相助的感激，被他一句话轻轻揭过。

    想到夏言的书信，叶昭柔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恸，对夏言的怜惜一瞬间超过了对自己命运的委屈。

    “为什么这么对夏言，你知不知道，他一直把你当做英雄，你却这般戏弄欺耍，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夏文不屑一笑，“良心？叶昭柔，你还真和我的二弟一样蠢，怪不得他这么喜欢你，被朕挑断手筋脚筋，还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苛待你。”

    叶昭柔听闻“挑断手筋脚筋”几个字，如遭雷击，连呼吸都停滞了。末了，小腹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她痛苦地喊叫起来。

    “陛下，皇后娘娘见红了。”小宫女看见地上的血，吓得跌坐在地。

    “叫太医！”夏文眉头拧紧，眼中却无半分怜惜。

    两个时辰后，一个手掌大小的紫青胎儿被叶昭柔攥在手中，她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没了，孩子的父亲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浓烟散去，妖童尖锐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将出神的叶昭柔拉回现实。

    许是母子连心，叶昭柔听见声音后便喃喃自语，“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她眼中流下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到地面就变成水晶，边哭边拨开人群冲向石门。

    方谣连忙拉住叶昭柔的衣角，对方却力大无比拖着她一路前行，直到看见密室角落石台前站着的黑袍男人才停住。

    夏文手持短刀，刀刃呈青黑色，在妖童身上划出一道道细长的口子。

    那妖童本就长得粗短，身上肥肉如石磨一般层层堆叠。利刃滑过，划开的地方霎时涌出墨绿色的汁液，皮肉也朝外翻着。

    场面过于血腥，方谣不由眯起眼睛，叶昭柔却浑然不怕，朝妖童直直跑去。

    夏文看见叶昭柔的脸，咬牙切齿道：“叶昭柔，听朕命令，将密室中所有人都杀死。”

    见对方不听自己指挥，夏文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不可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不听指挥了，难不成，是血不够。”

    他用刀划破掌心，挤出鲜血滴到妖童口中和伤口上，“快，杀了她。”

    妖童贪婪吮吸夏文的鲜血，身上的伤口冒出黑气，汁液不断涌出。

    他痛得咿呀乱叫、四脚乱舞，挣扎片刻后体型迅速变大，两个黑漆漆的眼窝中飞快生出藤蔓刺向叶昭柔。

    “小心。”

    方谣视力极佳，在妖童生出藤蔓的瞬间，下意识就挡在叶昭柔身前。

    叶昭柔面露感激，以更快的速度冲向妖童，那些凶狠的藤蔓碰到她的身体，立刻变软、失去威力，落在地上如同一团杂草。

    方谣诧异：果然，叶昭柔作为母体，对身为子体的妖童有天生的压制力。

    夏文还不死心，准备用更多的血把妖童强化，匕首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叶昭柔身上长出的藤蔓捆在地上，动弹不得。

    形势瞬间扭转。

    叶昭柔小心将妖童抱在怀中，那团紫青色的小怪物发出阵阵低吼，拼命想要挣脱出来。

    没有办法，叶昭柔只得用树藤将他也捆了，再安抚他入睡。

    也许是血脉的作用，小怪物最终低吼着睡着了。

    密室一片狼藉。

    靖王和李长庚收拾残局，夏文、胡跃和活下来的疱夫被带走。

    密室再度陷入寂静。

    *

    朝乾殿内，叶昭柔将止住血的妖童放入巨型红花之中。

    “这红花还能治伤？”

    其实，自打叶昭柔从红花中出来，她便存有一个疑惑：

    叶昭柔在御花园之战，还是一个堕神妖怪，为何从红花中出来就像是被净化一般。

    “几日前，我的神力觉醒，却不能逃脱夏文血液的控制，控制不住吃人的冲动，于是结出红花将自己封印在内。若不是你来，我只怕要一直处于沉睡状态。”

    方谣见她手掌握拳，做出吃东西姿态，立刻反应过来，是生煎包中的仙石榴花粉末起了净化作用，暂时唤醒了叶昭柔。

    只是可惜了李长庚，一身武力还没来得及发挥，战事便匆匆结束。

    叶昭柔向红花之中注入神力，红花缓缓闭合，将熟睡的妖童包裹其中。

    随后，叶昭柔便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方谣一把揽住她的细腰，却发现她的身子已经冰凉僵硬。

    面对方谣不知所措的眼神，叶昭柔美丽的脸庞落下一行泪，“我吃了太多人，神力只是暂时恢复，很快就会被妖力反噬。”

    言罢，她又吐出一口鲜血，泪眼涟涟说：“请你，帮我把靖王请进来。”

    方谣默然，将她小心安置在锦榻上，拿了一个靠背让她尽量舒服些。

    靖王走进内室，看见眼前的巨大石榴树和满地腐土，眉眼之中闪过震惊、愤怒，最后全都变成对叶昭柔的怜惜。

    “阿柔，你受苦了。若是五年前我能勇敢一些，便不会有今日。”

    叶昭柔伸出手，小心摸上他的右眼和双手。

    “挑断手筋，痛不痛？”

    靖王眼神躲闪，“不痛，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倒是阿柔你，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抱抱我吧。”叶昭柔脸色苍白，声音也越来越小。

    靖王只当她是太过虚弱，小心将她环在怀里，接触她的那一刻才猛然明白，为何方谣喊自己进来时神色那样悲怆。

    阿柔已经时日无多了。

    他什么也不敢说，贪恋抚摸叶昭柔的头发、脸蛋和双手，眼泪含在眼眶之中不敢落下。

    “言哥哥，还记得我们去邙山庙会那次吗？”

    怀中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却听得分明，“记得，当然记得，我们还一同在树下祈福。因为我错信他人，还差点害你受伤。”

    叶昭柔解开头上的两个小髻，将两条红丝带系成一个死结，然后抬起眼睛看他。

    “这是当时你亲手系上的丝带，我把它们取回来了。以后，就交给你保管吧。”

    叶昭柔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没有张开嘴巴，将最后的神力注入石榴树后，神色坦然睡在心爱之人的怀里。

    天已经蒙蒙亮，靖王却感到无比寒冷。

    阿柔的身体正一寸寸凉下去，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怀中小小的人儿抱得更紧。

    *

    景历五年夏，京中妖异频发，登基不满五年的夏文暴毙。

    靖王亲带方谣、李长庚两位能人异士平定妖乱，于国有功，被拥为新帝，继立大统。

    石榴树红花败落后十日后，朝乾殿内。

    两颗成熟的石榴果被方谣和李长庚摘下，石榴树迅速枯萎倒塌。

    “陛下，这石榴之中蕴含了皇后最后的神力，经过这段时间的供养，妖童已经净化。”

    靖王将石榴果揽在怀中，轻轻抚摸，这是阿柔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石榴果轻轻抖动，裂出一道细纹，伸出一个白嫩的婴儿手臂。

    即使早有预料，众人还是欣喜不已，围上前去观看。

    是个男婴。

    孩子只有巴掌那么大，肌肤白到近乎透明，眉眼像极了叶昭柔。

    “给……你。”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说话，靖王凑近婴儿的脑袋，听见他又喊了一句：“给你。”

    婴儿盯着方谣，用手指着另一颗石榴果，口齿不清道。

    方谣一脸诧异，“给我？”

    孩子眼神明亮，微微点头，靖王将另一颗石榴果送给方谣，“想必这是阿柔送给你的礼物。”

    少女看向李长庚，见李长庚也冲她点头，才小心翼翼接过红彤彤的石榴果。

    石榴一接触到方谣，便轻轻裂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实。

    【恭喜获得仙阶物品，仙石榴*1！】

    “这石榴籽居然跟水晶似的。”林威凑过来探头探脑。

    方谣心下意动，想起关于石榴籽的传说。

    传说石榴籽是花神的眼泪幻化而成，色如冰霜、状如水晶，可入药，医百病。

    多谢。

    方谣在心中默默感念叶昭柔，不，应该是石榴花神。

    在人间历劫成功的她，肯定已经回到天庭，继续当天帝最宠爱的女儿，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花神。

    已是五月最后一日，再过不久她也要回到“历练”结束，回到现实世界。

    李长庚感应到方谣心中想法，对众人行了一礼，淡淡开口，“陛下，我等还要继续游历，多谢这段时日款待。”

    夏言知道这些修仙之人向来漂泊无根，可这也太突然了，命令宫人将提前准备的各种礼物塞给方谣。

    最后，银色巨龙载着长发少女和大包小包飞向云霄。

    “我说，下一个地点是哪里？”

    方谣打开地图，看见第四座云雾缭绕的图标已经解锁，嘴角上扬大喊：“海市！”

    银龙欢快摆起尾巴，全力加速。

    这地方，他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