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祁珩醒时,养心殿内尚未掌灯,殿中书架桌案,都犹如蒙了一层灰霾,只剩下狰狞的暗影。
他在暗影中坐着,恍然不知方才是真实还是梦中。
他又做了那个关于从前的梦,只是这一次,是无知无觉入梦,又无知无觉醒来。他从前还未曾有过白日里就能这般睡着的时候。
殿内燃着安神的香,他却并不觉心中有半分安宁。
梦中,他终于看到了沈明嫣口中那巨大的威胁,只是那人样貌让他不敢相信,竟果真是裴倾。
他提着长剑,从宫外杀来,几乎浑身浴血,而他身为帝王,却成了败军之将,只能仓皇逃往。
荒唐!
祁珩猛地拍了桌案,手掌传来的清晰痛感让他终于觉出几分真实。
只是头却似乎突然更疼了,像是有更多的梦想要一股脑地涌入,塞进他的记忆之中。
他垂下头去,抬手敲了两下似在突突跳着的太阳穴。这样拖下去,他似乎又要入前世那般孤立无援之境,看来是时候让李况动手了。
“前朝余孽……”祁珩喃喃,李况在建川所查之密报此刻似乎有了别的含义。
难道他将新政推行选在金州,还有这般用意?
正是在他头痛难忍时,突然殿门开启的声音传来。
祁珩摇了摇头,抬起目光来,暗影里走来的不是张公公也不是添宝,却是个女子身影。
青白衣衫,身量窈窕,正是妙龄。
祁珩眯了眯眼睛,见那人越来越近,却既没有下令将她赶出去,又没有责问为何养心殿会忽然进来一个女人。
“嫣儿……”
似乎又入梦中了,他竟瞧见了本该远在金州的沈明嫣的脸。
她盈盈欲泣,却像在害怕。
祁珩忽然站起身,撑着桌案,看着晦暗里女子的身影,也不知是否是因他忽然起身,她停了下来。
郑芊墨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跳得像是要死了一样。
离开府中被强行送入宫中时,祖父、祖母和那些嬷嬷的话犹在耳畔。
“六宫无主日久,把握住了这次机会,你才能登上那章台,才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不管圣上和你说什么,都要当没听见,都要应着!”
“这青白衣裙,可是圣上日日朝钦天监的卜大人念叨着的,让你穿这个,便是有这个的道理。”
“你不去,难道想让整个镇国公府都去死吗?”
“能让你进宫,是你的福气,若你连这都做不到,也不必回镇国公府来,只管去死了!”
他们就好像她根本不是镇国公府的嫡小姐似的,将她如勾栏瓦肆的卑贱女子一般借着日暮送入宫中。
不过也怪,这养心殿竟然也进得如此容易,圣上更是也没怪她。
可她分明也是尊贵出身,为何就偏要行此下作勾当,就因为祖父在金州的同僚出了事吗?
思及此,又见暗影中的帝王忽然起身,郑芊墨原本便盈着的眼泪突然滴落下来。
她又怎能不怕?
“你哭了。”
祁珩朝她走去,走得近了,便看见她的模样。眉如墨画,泪眼朦胧。
“不是该在金州吗?怎么这时回来?”祁珩抬手,抚上她的脸。
郑芊墨浑身猛地一颤,她并未与一个男人这样近过,她朝后退了一步,却不想,被那帝王另一手忽地将她的腰紧紧揽住。
“是朕忘了,梦里你本来就在宫中,不在金州,自是可以来。只是为何要哭,难道是被朕吓着了?可朕说了,日后都好好待你,朕知你做了许多事,朕都知道。”
郑芊墨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梁帝,她就是再愚钝,此时此刻也该明白了,面前的帝王不知为何竟将她认成了别人,似乎还是他深爱的女人。
她不敢说话,生怕行差踏错就因欺君之罪被砍了脑袋。
可不说话,那帝王竟是越来越近,几乎要用灼热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
“嫣儿,朕很累。”
祁珩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口中却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郑芊墨抵在祁珩身上的手猛然顿住,那是沈明嫣的名字,是她在奉书殿时最厌恶的那个人的名字。
她做了十几年国公府的嫡女,天下女子除却公主,又有几人能有她的尊贵身份?可到头来,不过是家里养的一只随时可以送出去的金丝雀。
还要替代最厌恶之人的身份,才能勉强求得一条活路。
可笑,可笑!
“嫣儿,嫣儿……”
那帝王似是进入迷梦之中,只在她耳畔发出不清晰的呓语。
可那每一声,却都如一柄锋利的刀,直直插入她心里,将她从前可笑的自矜击刺粉碎。
“谁是你的嫣儿,我才不是!”她忽然重新用力,想要将祁珩推开。
不过一死,像如今这样苟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最好当真给她安上欺君之罪的名头,让她精打细算的好祖父,也跟着她一起去死,那才痛快!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原本呓语的祁珩,竟是在她挣扎之下突然加大了力道。
她才挣脱出来,就被人一把拽了回去,帝王的力气大得惊人,将她整个人生生箍住,动弹不得。
“你去哪!你是不是要去找他。沈明嫣,你是朕的!”
“唔……”
那帝王如疯兽一般吻上她的唇,燎原的烈火似要瞬间将她灼烧殆尽。
没有人关心她是谁,没有人关心她究竟愿不愿意。
毫无希望的挣扎,就如镇国公府的嬷嬷将她按上入宫的马车上时那般,带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郑芊墨好像突然在那一片灰霾中,看到了屹立在宫中的章台。
她要报仇,不是吗?
从前的天真妄想自此刻尽皆死在这夜幕之下的宫闱之中,她转而更为炽烈地迎上那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他们都想让她死,那她就偏要,在泥泞里活着。
*
“祁珩!”
沈明嫣忽然惊醒,入眼一片漆黑。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外头檐下的灯映进模糊的光亮,有风吹过,光影便一片摇晃,恍然像还在梦中。
她抬手,按了按额头,不知是否因为那场梦,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奇怪,都好久不曾做过关于祁珩的梦了,却忽然梦到平州出事前,那人发了疯似地扯着她。
她长长吐出两口气来,才觉得彻底从那梦中出来,这才能好好瞧瞧如今在的这间屋子。
记忆只停留在进了梁府之后,说是陆南霜有急事要见她,但入了梁府却又让她在暖阁等着。
当时她还在想,果然她的猜测没错,陆南霜只怕已经出事了,但没想到那些人竟是为了将她迷晕,带来这么个地方。
她尚不知这地方是何处,但起身到门窗前推了推,果然都已上了锁。
眼下只能确定,裴倾动齐抱薪却不等着将徐茂存一网打尽,必是让徐茂存有了机会,这才用陆南霜的由头骗了她来。
只是梁道恒不是已经站在裴倾这一边了吗,为何梁府内也会被徐茂存的人不动声色地得手。
倘若梁道恒审案只是演给他们看的,那裴倾岂不也有危险?
沈明嫣心里一紧,不明白为何那人算无遗策,却偏会忘记了这一点。
只是还不待她思考出破解之法,便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明嫣心下一紧,朝这屋中四下看了看,朝那足有一人高的立柜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