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前世，沈明嫣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裴倾竟会有在马车下等着她的一天。
她站在高处，低眉看着那人抬起的手，又见他目光平静温和，竟是全然不觉得此事落在旁人眼中已是格外暧昧。
她觉出几分不对，这才抬头，瞧见了不远处呆愣在原地的程延。
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转而看向裴倾，微一挑眉，目光隐含询问。
裴倾却也并不开口，只是看着她，轻轻颔首，全然是应允之意。
东街上的人虽没有白日那么多，但来往却也不少，里头不知有几个是徐茂存的眼线，那裴倾先她一步，已经将她架在这里，她若兀自走下马车，反倒是会让人瞧出端倪。
沈明嫣心一横，反正她如今顶着的名字是“姜嫣”，就算传了再多的事，那也是“姜嫣”做的，于是她抬手，将自己的手指虚虚搭在那人的掌心上。
指尖触碰，传来些微暖意，倒不似那人一贯给人的清冷之感。
裴倾略曲了曲手指，托着她的手，扶她自马车上下来。
灯影绰绰，程延眼中，便是那一对璧人玉立车旁，有一瞬间，他只觉自己似乎有些多余。
“这位想必就是程延公子？”裴倾走过来，先开口问道。
程延自不傻，姜嫣身边，能有这般容貌气度之人，非裴倾莫属。
“不知裴大人前来，有失远迎。”程延到底是跟着家中亲人经过商的，应对这些事情时还算得体。虽不知为何今日姜嫣会带着裴大人前来，但是人既来了，他亦会欢迎。
“不必客气，这些日裴某忙碌，多赖程公子协助，嫣儿才得开启这间小馆，当是裴某该感谢程公子才是。”
不知怎么，沈明嫣听他叫那“嫣儿”二字，就觉得格外刺耳。
程延愣了一下，他倒是也听说了近来甚嚣尘上的流言，但他并不当那是什么大事，如今见裴倾说话，似乎果真与姜嫣交好，他心里亦有些不自在起来。
“既为兄长，自然要帮助嫣儿妹妹。嫣儿妹妹初来金州，许多事都不熟悉，我多忙些，也是应当的。”
沈明嫣的目光在裴倾和程延身上绕了两圈，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俩人说话都别扭得厉害。
“嫣姐姐！你终于来啦！诶？裴大人也来了？”
这时，程延身后传出姜筠的声音，她才出来，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股脑跑到沈明嫣旁边，拉起她就欲往小馆内走。
“你们既来了，怎么不赶紧进来，就在外头吃冷风？裴大人来了，怎么不见杜大人，他还在忙吗？”姜筠话多，倒终于让几人不那么尴尬了。
沈明嫣怕裴倾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连忙道：“杜大人事情多，今日来不了，下回我们下帖子请她，你瞧着如何？”
“自是可以！”姜筠笑弯了眼睛，拉着沈明嫣走入小馆之中。
程延与裴倾在其后，走得稍慢。
前头两个姑娘进得屋内，程延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见他停下，裴倾自也停下。
那年轻人不过弱冠年纪，显然是还没有太多经验，他脚步停了，神情却并不能完全克制。
“裴大人既对嫣儿妹妹好，怎忍心见她成为流言中的样子？”
他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低声开口。
裴倾倒没想到这程延还有这样的胆量，他倒不得不高看此人一眼。
只是也不过一眼罢了，他不愿与小孩子争论长短，只道：“什么是好？给她银子，就是好吗？”
程延愣了一下，初时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待他回神时，但见沈明嫣正在屋内招呼他们，而裴倾已先他一步迈了进去。
屋内饭桌上已摆了不少美味佳肴，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沈明嫣倒真有些饿了，见着上头好几道菜都甚是想吃，顿觉这馆子前途无量，至少她离京自由后能保她生活无忧。
馆中的伙计大厨都是程延雇佣，姜筠也跟着见了些，是以他们对沈明嫣和裴倾都不是很熟悉，见屋内来了两个陌生人，同程老板说的不太一样，一时都停下话头，好奇地看过来。
姜筠见大家不敢说话，连忙道：“诸位不必拘着，这一位就是我们这的东家，姜嫣姑娘，这一位……”
她停了一下，不知裴大人这样的身份，是不是该这么介绍给馆子里的人。
裴倾见状，便上前道：“在下裴倾，是姜嫣姑娘的朋友。”
“裴倾？是那位裴大人？”
“这几日我听说……”
“嘘……”
他这名字可有名极了，一说出来，顿时就有好几个伙计窃窃私语。
沈明嫣怕他尴尬，还想说点什么，谁知那人倒是神色如常：“裴某不才，曾得了些赏识，今日诸位不必拘谨，只当在下是嫣儿的寻常好友便是。”
他说着，还颇有几分欣赏地看向沈明嫣。
沈明嫣呼吸一滞，这人又不是才及弱冠的毛头小子了，难道不知道那样的神情是何意味吗？这里又没有徐茂存的人，他又是装给谁看？
“今日诸位都是朋友，不必拘着，不若先入座，免得误了一桌珍馐。”程延终于走上前来，拿出了几分主人翁的做派。
只是这“入座”却又犯了难，沈明嫣当然是被推到主座之上，毕竟银子都是她出的，可这左右两边坐谁却暗流涌动。
一边自然是被姜筠抢占了，另一边，原本是程延留给自己的，可在座诸位论起身份谁都比不上裴倾，那位裴大人丝毫不见外地自己走过去坐了下来，难道谁还能撵他起来不成？
沈明嫣带着几分尴尬看着裴倾从容不迫地坐在了她旁边，又看程延灰头土脸地坐在了姜筠另一边，不知怎么，竟有种“后宫着火”的荒诞感觉。
可不能这么想……沈明嫣赶紧打消了危险的念头。
见裴倾端正坐着，忽又想起他第一回领她在那小摊上吃面的情景。一个那样矜贵的人，原是和这般人间烟火气格格不入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竟果真能融入其中。
“若是菜不爱吃，不必勉强，你吃惯了山珍海味，我这里的厨子未必对你的口味。”到底是怕委屈了那位裴大人，沈明嫣靠过他身边，低声提醒。
裴倾看了她一眼：“我是什么样，你难道不知？”
沈明嫣愣了一下，她知？她知道什么？知道他堂堂首辅跑去小摊上吃一碗面吗……
裴倾见她表情，笑了一下：“担心我落了你这东家的面子？”
“那倒不是……只是我们这里本就不是给达官贵人准备的……”
“我也是寻常人。”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沈明嫣对上他一双一眼望不到底的眸子，心猛地一跳，连忙收回了视线：“我不管你，你随意。”
瞧见她一副“慌不择路”模样，裴倾终于心情好了些，他面含笑意，令人见之如沐春风，那些原本得知他身份还有些畏惧的掌柜伙计，登时也觉得他格外亲切起来。
只有程延，瞧见姜嫣竟和裴倾离得那样近，再想到这几日听到的传闻，心里只觉不是个滋味。
于是菜肴上齐，美酒入杯，他先端起酒杯来，却是朝着裴倾起身：“今日本是我们馆内小聚，不料裴大人登门，准备得简单了些，还请裴大人不要见怪。我就以这杯薄酒敬裴大人，感谢裴大人特意赏光登门。”
裴倾抬眸看向他，夹枪带棒，看来方才的话，还没让这位程公子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