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B1的洗脚房里,邢灵和老珀在经过金牌技师们的狠捏后灵魂出窍地挺在那里,此时技师们早已离开,走之前还帮他俩开了环绕立体的音乐。
清雅古音静人心,老珀盼着邢灵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得以休息,没成想一扭头,就见邢灵的眼睛在昏暗中瞪得又圆又亮。
邢灵毫无困意,张嘴喊着小音箱换了音乐,诡异的音乐刚起,老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室温直降效果比空调都给力。
“干,干嘛?”老珀冻得直搓手臂,“你是想听着这个音乐做个噩梦啊?”
“那倒没有,就是这里面热气开得太足,觉得有点燥,听听降降温,”邢灵舒服地一抻身体,将双手枕在脑后,“顺便调动一下气氛,给你讲个‘噩梦’。”
“哈?”
老珀先是一愣,遂想起邢灵应该是想要继续下午中止的话题,他当时看到邢灵的脸色灰败,整个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本以为邢灵是不愿别人去提那些事情,现在看来邢灵似是有意重启话题,老珀下意识就要坐起来以认真倾听,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邢灵一句话按了回去:
“躺着吧,别起来,我没打算聊你们说的那个“约死社区”,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想着随便聊聊,你就权当我在给你讲故事,BGM我都安排上了,你扎实躺着听听就行。”
邢灵的语气起伏正常,既不过分平缓,又无急促不耐,老珀放了心,看来邢灵确实不想聊及她的心病,要说的事也许与其相关,但也不至于脱离了她自己的掌控。
老珀一抬手,示意邢灵可以开始了,自己不再插嘴。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邢灵向老珀讲述了那段很多年前在互联网时代的经历,从她远房小表妹的死亡开始。
“表妹的死让我第一次对死亡这件事有了概念,从前听到谁家有老人去世,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总感觉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可表妹走后,我突然觉得,原来死亡也可以发生在我们那个岁数的人身上,原来人除了老死、病死,还能有其他死法。”
邢灵讲着她用小表妹的经历潜到了死亡游戏群里,又因为担心他人而匆匆参加了游戏。
“啊?那你……”
老珀不自觉地一急,脑子顿时有些混乱地担心邢灵有事,但瞬间又回过味儿来,若邢灵当时真遭了事,如今必不能如此轻松地像讲故事一样地回顾过去。
因而老珀的话到了嘴边便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那你……既然担心他,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那你看,我就快讲到了,这给你急得,”邢灵伸了个懒腰,蹬了蹬脚丫子,在一派诡音之中尽情放松,“当时我确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报警,毕竟咱从小就知道‘有困难找警察’嘛,即便那些人有很多并不在国内,警察可能根本拿他们没办法,但起码能把群封了……”
老珀刚想说“就是”,但转念一想,就算警方把群封了好像也没什么用,只要那些孩子们还生活在泥淖之中,他们就会一直渴望被救赎,只要那群混蛋还在逍遥法外,他们依然会视孩子们如猎物,在他们成长的路上处处结网。
在老珀犹豫的时候,邢灵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但我当时存了私心,毕竟我是因为好奇才主动寻上了他们,也有点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肯定能处理好这件事,一定能把那孩子给拽回来。”
老珀明白了邢灵的意思,这确实会是邢灵的想法,在她没有被那个心病困扰之前,自信自大乃是常态,她也从不否认,既然如今邢灵这么说了,老珀觉得结果必不能太糟,便问:
“所以你最后成功了?”
“啊,没有,”邢灵一撇嘴,“他们没给我机会当英雄,我才报名就被他们察觉到了不对,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报警,让警察去保护那孩子去了。”
“嗯?”老珀一皱眉头,一下起了半身,“‘才’?你这么……‘聪明’的吗?露馅儿露这么快!”
再说起此事,邢灵也是一脸郁闷:
“唉,说了嘛,冲动做事就会准备不足,准备不足……失败可太正常了……”
邢灵和那个网名叫“小B崽儿”的孩子私聊了群主以后便先后退了群,两人随后又被拉进一个单独的群里,群里另有群主和其他三人,分别是“情感”、“生活”、“兴趣”三位指导老师,邢灵在心里默默吐槽:
“这年头骗子看着比职业人都专业。”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仨“指导老师”就纷纷发来了消息。
“情感老师”:欢迎两位朋友参与我们的鲸落游戏,我们着力于帮助被生活困扰的朋友们寻找心灵的出路,我们的游戏全程免费,大家可放心参与,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我们不收取任何费用,可能触动了一些心理咨询机构的利益,所以近期网上出现了一些针对我们游戏的诋毁,请大家不要在意,我们致力于让更多的人能够接受到免费的心理治疗,让更多的人能够治得起心理疾病。
“生活老师”:由于参加我们游戏的大多数朋友所遭受的痛苦都来源于家庭或者身边的人,所以关于参加游戏这件事请朋友们对身边的人全程保密,以免因家人或朋友的不理解而遭受阻挠或承受更多压力,让我们默默改变,最终惊艳蜕变。
“兴趣老师”:由于我们的人力资源有限,为了能帮助更多的人,因而我们设置的游戏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两周时间,请朋友们珍惜这两周的时间,不要在游戏过程中三心二意,做多余的事情浪费时间,在游戏期间,我们每天都会给大家发送各种学习资料,资料形式包括文字、影音、实物等,所以需要大家提供邮寄地址,邮寄地址需要真实有效以保资料能顺利送达大家手中,同时大家也要注意资料不要被家人发现,理由同上。
“群主”:为了能掌握大家的心理状态的变化,提供实时指导,提高治疗效率,请大家接下来开放个人空间浏览权限,最好能提供更多社交平台账号,以便我们的指导老师为你们描绘人格画像,提供更加专业的指导,另外,一会儿我会给你们发一个表格,请你们填写一下个人信息,我们保证相关信息绝不用于其它用途,仅用作建立你们的个人信息库,在保护你们个人隐私的基础上用于我们的病例研究,也方便你们以后在再次进行心理治疗时查阅。
这四人连着发了好多话过来,他们弹奏着游戏前奏,将游戏的基调奠定得专业且周密,密密匝匝的文字仿若有了音调,声声嘈杂在邢灵耳边,让邢灵心神难安。
接收了对方发来的表格,邢灵发现对方讨要的信息囊括了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摆明了要把他二人的个人隐私完全扒了去。
“草率了。”
邢灵在心中哀叹,她什么都未准备,又不可能将真的个人隐私全部填上去,此刻现编怕是糊弄不过去,正恼着,就见小B已经火急火燎地填上了,遇到不会填的就直接截图发群里问,截图上满满当当地填着各种个人信息,看得邢灵心头直冒火,邢灵心急之下又想着私下加一下小B,发现这个群也是开启了禁止群成员私下添加的功能,一时着实忍不住,直接问了一句:
“需要填这么多吗?学校普查都没说要这么详细。”
群主发来一句“呵呵”,解释道:“我就有话直说吧,方才讲过,我们的游戏全程免费,旨在帮助更多的人解脱,所以老师们也是没有任何报酬的,但一直让人家白忙活既留不住人也于情不合,所以作为回报,我们将参与者的游戏过程作为案例以供老师们研究,说白了,做人不能白嫖,总得付出点什么来做等价交换吧?”
小B发过来一个连连点头的表情包,直说“应该的应该的”。
邢灵对于小B“把自己卖了还帮别人数钱”的行为感到分外无语,急得愈发烦躁,连带着发出的话都是质问的语气:
“就算是将我们的事情作为病例来研究,也不至于连爸妈的信息都要吧?”
“怎么不至于呢,”群主又是“呵呵”一笑,‘许多人心理问题的根源不就是自己的父母么?有时候通过了解你们的父母,就能找到困扰你们的问题的根源,倒比你们自己的诉说要来得靠谱、直观。”
“对对对,说得一点没错,”深受家庭问题困扰的小B将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小B崽子’吗?这是我家那两个混蛋对我的称呼!我有时候都觉得该参加游戏的根本不是我,该是那两个混蛋,他俩如果能像别人家的爸妈一样,我……”
看到这里,邢灵不得不佩服这群混蛋,他们周密布置了一盘不是死局却胜似死局的棋,每一枚子都安排得充满诱导性,只待猎物入局,棋盘崭新洁净,使人生不出一丝警戒,在棋盘之上盘结着无形的网,簌簌落着猎物残骸粉化的灰。
焦急的情绪搭配着不怎么清醒的脑子,邢灵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她不断质疑着群中的那些人,希望引起小B的警觉,希望小B不要透露太多个人信息给他们,邢灵并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她还想要了解其中更多的细节,说得太直接会引起那些人的怀疑,那她便没有机会去帮助更多的人逃离险境了。
多少是有点英雄情结在心中的。
可惜,邢灵每质疑一句,小B便在后面帮着对方找补一句,他对那些人的话深信不疑,认为邢灵太磨叽,有没事找事的嫌疑。
有此队友,邢灵暗示得再多也像是对牛弹琴,倒让猎物们生出了防范之心,只见群主忽然问了一句:
“你的空间,怎么什么都没有?而且你的号等级也很低,是新建的吧?”
邢灵心下一沉,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就见群主气势汹汹地发了一段质问回来:
“你这是新建的小号吧?你也不是真心想要参加游戏的吧?你是哪个心理治疗结构派来捣乱的吗?怎么?觉得我们抢了你们的生意?所以过来搅我们的生意?我告诉你!抢你们生意的从来就不是我们这些做公益的,而是你们过高的收费,我们帮助的人从来就不是你们的目标客户,他们就算不来参加我们的游戏也没有钱去你们那里接受心理治疗,所以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阻碍他人的康复,令人不齿!”
说完就把邢灵踢了出去。
邢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段话中的每一个字,被对方这理直气壮的后手给气得哭笑不得,一句“恶人先告状”在邢灵的脑子里撞来撞去,让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成抢生意的了?”
邢灵气了半天才想到那个小B还在群里这件事,此时也没别的办法可以补救,英雄梦被对方那一段话直接定义成了同行间撬墙脚的行为,只怕此时小B正在接受那四个人的洗脑,说邢灵就是心理机构派过来捣乱的。
无法,邢灵只能报警。
邢灵在回忆当时的事情时仍被气了个半死,躺在那里边说边咬牙切齿,老珀在一旁听得认真,看到邢灵的表情又觉得好笑,他料想这件事的结果不会多糟,便理所当然地问:
“所以,最后警方把小B救出来了,对吧?”
“啊?”邢灵勉强从方才气得发懵的情绪里脱离出来,“哦,结果啊,我不知道。”
“啊?”老珀闻言也是一愣,“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当时我也只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孩子,纵使好奇心重,也有英雄梦,但也只是三分钟热度罢了,加上当时临近大学入学,我忙着自己的事情,便没有再关注此事。”
“哦,”老珀点点头,“那你不担心小B出事?”
“听实话?”
“哈,还有假话?”老珀笑了。
邢灵也笑了起来,笑得又苦又无奈的:
“当然有,一般为了我善良的形象我应该说一句‘担心啊,怎么能不担心’这样的话,但是实话是,我在群里时确实时时想要提醒小B,刻刻想要阻止他乱发个人信息,但是很奇怪,自打我被那群人从群里踢出来后,我就没了继续关注下去的动力,我的善良和正义感让我忍不住去‘当面’阻止他,但在我质疑那群人时,他却对那群人深信不疑,甚至连思考片刻都不曾,迫不及待地反驳我,甚至出言不逊,我的耐心和信心也在他的句句反驳中被消耗,所以帮他报警算是我最后的努力了吧,也算是对他仁至义尽了。”
“嗯,能理解。”
老珀又笑了,这次笑得意味不明,他伸伸腿又动动脚趾,然后扭头问邢灵:
“英雄梦好做吗?”
“不好做。”
邢灵只回答了三个字。
英雄梦人人都会做,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英雄,困难和危险也许不会让人却步,但若没有强大心理的支持,光是英雄路上的质疑和压力都会让人举步维艰。
老珀继续笑,接着问:
“圣母圣父能当吗?”
邢灵这回也笑了:
“谁爱当谁当吧。”
善良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但善良也得有个限度,正如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看到别人有困难能拉一把便拉一把,拉不动则不要为难自己,让有能力的人去拉也罢,邢灵为小B的处境感到焦急,想要伸手相助,这是她的善良,但邢灵既无力改变小B的现实处境,也没办法在四人周密的言语陷阱中让小B相信自己,那报警便是邢灵能做的最好也是最后的选择,至于报警之后的结果如何,便是他人之命,邢灵无需继续扛负。
而且就算能知道事情的结果,邢灵也是不想知道的,如果小B最终没事,那自然是最好,可若小B还是出了事呢,那邢灵又该如何,是愧疚于没能将他拉出险境,还是为他的死亡感到伤心痛苦?这对于邢灵来说都本不该是她承担的,既然如此,不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