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三十分，吵闹了一整日的芝加哥再度淹没在晚高峰的浪潮中。
山姆从计程车上下来，目光呆滞，脚步漂浮，俨然一副加班数月受尽折磨的苦逼模样。
“十美元？”单手夹着公文包，他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同司机打着商量，企图再为自己争取一点利益。
但司机大叔显然和他的老板一样冷漠无情，闻言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用手指点了点计价表，示意他看清楚显示屏上那几个刺啦啦的阿拉伯数字。
“……”
明白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山姆面如菜色，只能是咬着牙从裤兜里又捡出两枚硬币，像亏了什么大买卖似的，把正确的酬劳丢在副驾座位上。
“嘁……穷鬼，”打量了一下和顾客本人衣着同样惨不忍睹的货币，司机嫌弃地朝山姆翻了个白眼，吐槽道：“没钱还打什么车。”
“！！！”
冷不丁遭此羞辱的山姆当即就炸了毛，“shit”三连珠立马脱口而出，右手更是抄起公文包用力砸了出去。
但奈何司机身手灵活，踩着油门跑得极快，最后公文包只是侃侃砸中车尾灯，就狼狈地落在了地上。
山姆本来还想再追着骂几句的，结果却被喷出来的汽车尾气呛了一脸，弯着腰咳得眼泪直流。
“噢老天，你没事吧？！”
将将停好电动车，还没来得及踩下支撑杆的米凯拉见状心里一惊，连忙上前关心道。
“咳咳咳——狗……狗眼……咳咳——看人低！”在女友的帮助下顺利喘上气，山姆恶狠狠地瞪着计程车离去的方向，内心实在愤懑。
米凯拉听了蹙眉，手上安抚的动作却是不停：“行了行了，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
山姆猛然直起腰，为自己打抱不平：“不就是有个破车吗？！牛气什么？！要不是大黄蜂不在，谁愿意坐他的烂皇冠啊？！”
“……”
深知对方话中所指，米凯拉也不好多说什么，兀自叹了口气，又走过去把躺在地上的公文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污渍，劝道：“走吧，回去吧。”
山姆板着脸站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在和方才的司机赌气，还是在和无能的自己赌气，亦或者……两者皆有。
但毕竟不再是直抒胸臆的少年人，没过多久，积压在心中的怨念悉数淡去，山姆重新找回成年人该有的理智，垂着脑袋回到了人行道上。
“超市土豆搞特价，晚上咱们吃咖喱。”
把电动车推到固定位置停好，米凯拉摘掉安全帽，把前筐里的牛皮纸袋拿出来递给男友。
山姆扒着袋子往里面看了看，问道：“没买牛肉罐头吗？”
“你爱吃的那款断货了，等下周三我再去看看。”
“噢，”顺手垫了垫怀里食材的重量，山姆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默跟着爱人往楼道里走，试图寻找新的话题，“今天店里生意怎么样？”
“不怎么样，”米凯拉边爬楼梯边耸肩，语气听不出喜怒，“总的也才有五个顾客，其中有三个还都是自行车链条断了，临时找补的。”
“……”
缺心眼地又踩了一个大坑，山姆尴尬得恨不得掌嘴，索性直接保持沉默了。
只是这难得的和谐还没持续多久，当两人迈上最后一层阶梯，发现家门口不知何时居然蹲了一位不速之客时，山姆瞪圆了眼睛，几乎是当场就要惊呼出声：“卡——”
主观止不住的喊叫在客观协助下成功暂了停，山姆用目光小心地扫向米凯拉，只见后者神情镇定，不仅眼疾手快地替他捂了嘴，而且还十分警惕地环视楼道，确认并无其他邻居察觉之后，便快速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把眼前的两个家伙推了进去。
“卡塔帕？你还活着？！”
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关门落锁，开灯合窗等一系列动作之后，米凯拉引着眼前的女孩入座，激动得手都在抖。
经过几日奔波的卡塔帕形容有些憔悴，笑起来也有些力不从心：“好久不见，最近过得还好吗？”
米凯拉眉头紧皱，并未被她的寒暄转移注意力，反而直言不讳地指出：“亲爱的，你看上去很糟糕。”
“到底发生了什么？”山姆也是急不可耐地追问，“我们听说你已经死……嗷！”
未说完的结论被女友暴力打断，山姆捂着手臂龇牙咧嘴，正想宣示不满，却被米凯拉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卡塔帕倒是不在意这样的语言是否存在冒犯，只是摆摆手说没关系，而后将事情缘由简要地陈述了一遍。
米凯拉听完义愤填膺，拍着桌子直接开喷：“妈的一群混蛋！就没有人来管管他们吗？！这和那些道德败坏的无良科学家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他们得到了上头的许可指示，”山姆见怪不怪地补充，“之前又不是没上演过这样过河拆桥的讽刺故事，人类政府永远意识不到汽车人对地球的重要性，更意识不到他们这样做无疑是在玩火自焚。”
“那他们也不能借刀杀人吧？卡塔帕身体发生变异分明就是个意外！”
“意外？我看不一定。”
米凯拉面露不解：“什么意思？”
山姆道：“这段时间我仔细想过了，霸天虎不像是那种会无故在大街上挑起是非的家伙，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会带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虽然威震天在之前的大战中失败，头甲也被KSI公司花重金收购，用作生物实验以开发新产品，但……”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公司？”
突然出言打断对方的讲述，卡塔帕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很关键的名字。
这下换山姆不明所以了，他狐疑着重复：“KSI公司啊，美国出了名的科技前五强，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能不知道吗。
那个米勒先生为之奉献近半生，结果到头来却只换回一纸辞退函的垃圾剥削厂。
只是令卡塔帕所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令众研究者趋之若鹜的科学殿堂，竟然几度都与此次的围捕事件相关联，而且……
“怎么了卡塔帕？你想到了什么？”
眼看着女孩的面色愈发惨白，米凯拉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卡塔帕就一脸凝重地说：“关押我的那个实验室，正是隶属于KSI公司的附属加工厂。”
侥幸从通风口逃跑那日，卡塔帕不过是偶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漆黑的建筑，结果却因为楼顶猩红的字母标志而频频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和中情局有勾结，而且还暗地里联络了霸天虎？”
“联络霸天虎？这不符合逻辑吧？”面对山姆无厘头的猜测，米凯拉实在是不敢苟同：“他们不是一向都把地球文明视作低等文明吗？又怎么会选择跟人类合作？”
“如果对方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呢？”卡塔帕道。
“能有什么东西？那些人工智能？不过讲真，我真的还蛮好奇的，你说就凭他们那点可怜的技术，真的能创造出和赛博坦人一样的机械生物吗？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吧，他们又不能控制基因变……哦我的上帝！莫不是卡塔帕你……？”
“我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代替米凯拉说完她未说完的话，卡塔帕的脑海里反复闪过萨沃伊那句“小白鼠”的称呼，并且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三个字的含义也许比她预想要更加丰富。
…………
“只可惜这些东西都还只是你我的猜测，暂时找不到任何的证据，除非等到真正的boss现身，不然这一切的疑问，都将石沉大海。”
“那接下来怎么办？你要躲起来吗？”山姆问。
卡塔帕思忖片刻，回答：“不，这不是长久之计。汽车人躲不掉的，我同样也躲不掉。”
“可你要怎么与他们抗衡？”米凯拉担忧地看着她，“就连擎天柱都被迫销声匿迹那么长时间，你又如何能保证从他们手里搏得一条生路？”
“我无法保证，但搏不了也得搏，”卡塔帕思维清醒，却也态度笃定，“我早就没有生路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自己成为汽车人的死路。”
窗外晚风渐起，悄然间吹动了悬挂在阳台前的梦幻帘。
卡塔帕寻着动静望过去，身体莫名蔓延起一阵酥麻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电流从体内穿过，震得她神情恍惚。
恍惚到她好像看见了那日午后，阳光正好，一黄一银的博派战士立于窗外，正俯首倾听人类盟友喋喋不休的抱怨。
她心肝一颤，抿着唇道：“……我会找出真相的。”
————
小镇，木屋，昏黄的客厅。
米勒先生品了一口方才现磨的咖啡，啧啧嘴将杯子放回原位，视线绕着满屋子的特种士兵跑了一圈，末了对着茶几对面的男人无奈道：“长官，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这里真的没有你要找的人。”
“哧——”惯常发出一声讥笑，萨沃伊身子后仰靠在柔软的棉花里，两条长腿交迭起搭在茶几上，肮脏的鞋底正对着对方的咖啡，“贾森·米勒，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骤然听到自己姓名的全称，米勒先生忍不住轻笑一声，脸色随之也跟着冷了下来。
“墓风小队的队长日理万机，偶尔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也正常，”米勒先生面无表情地说，“所以我就再友情提示一下，我的女儿，卡塔帕·米勒，她已经死了，死在一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战火里，连尸首都找不到。”
“你分明从来没有相信过。”
“不相信又如何？”米勒先生反问道：“你们不还是用警告和威胁让我和我太太成功闭嘴了？怎么？现在你们是要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萨沃伊绷着脸道：“她跑了。”
“死者在泥土里安息。”
“她有帮手。”
“逝者的灵魂会前往天堂。”
“如果让我抓到，我会亲手送她下地狱。”
米勒先生一怔，道：“上帝会为人之善恶作出公正的评判。”
“咔嗒——”
抽出手枪上膛，萨沃伊瞄准了米勒先生的眉心：“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米勒先生眼帘颤颤，淡然回望过去：“悉听尊便。”
“你——”
“队长！”
“什么事？！”
作势要扣动的板机在关键的一秒被叫停，萨沃伊怒发冲冠，瞪着一双黑眸看向来人。
后者被他骇人的眼神吓得浑身僵硬，哆哆嗦嗦地上前禀告：“前线传来消息，说是在郊区公园检测到信号波动。”
“信号波动？”
直冲天灵盖的怒火在一瞬间冷却下来，萨沃伊调整了一下呼吸，吩咐道：“通知全队，紧急待命。”
“是！”
不过片刻，蜂拥在屋子里的士兵们便相继退了出去。
萨沃伊回头看向仅剩的房屋主人，又一次下达恶语：“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在撒谎，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你的妻子和孩子，会像你一样有今天的好运气。”
但许是千篇一律的字眼早已让米勒先生产生了身心免疫，他听后不为所动，只是起身颔首，态度毕恭毕敬。
“慢走不送。”
————
从山姆家出来，月亮已然高悬东方。
尽管卡塔帕很担心自己的造访会连累二人，但米凯拉也依旧坚持要留她吃顿晚饭。
不为其他。
就为了践行上次见面时说好了“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的承诺。
至于晚饭过后的风险，本就难以预测，索性直接随他去了。
卡塔帕为此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忍了好几次才没让自己当着他们的面闹笑话。
同时暗自感慨。
这些天来她收获的温暖无数，比起危险有过之而无不及，让她战战兢兢的生活透露出些许的安宁来。
最重要的是，经过三人细致的一番交谈，卡塔帕更加肯定了这次捕杀行动绝非人类政府的一时兴起，而是人类和另一方、亦或者另多方的一场利益输送，哪怕她现在对这场交易的具体内容还不得而知，但却足以让她心生惶恐。
所以她也很不安，生怕自己每耽误一秒，那些无辜的生命就会多葬送一条。
可急归急，眼下的她根本无计可施，且不说山姆和米凯拉因长期与大黄蜂接触，早就被那些人列为监视对象，根本没办法向她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也没办法加入她的战队，与她一起开展搜寻任务。
就算他们主动申请与自己同行，卡塔帕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她不能贸然再将他们置于险境。
养父母一家不行。
山姆和米凯拉也不行。
…………
默默在心里下定决心，卡塔帕仰头看向周遭的高楼大厦，华灯初上的繁华世界才刚刚苏醒，即便头顶的鸭舌帽沿已经替她遮去灯红酒绿的大半部分面孔，车水马龙间倾泻而出的热闹也随着空气钻入了她的每一个神经细胞。
有件事她方才没有同山姆和米凯拉说，那就是她已经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了。
现在的她。
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空气间气流的波动，感受到无数电子光粒在接收载体间跳跃，感受到千里之外的移动设备发出的讯号，感受到这个世界正被巨大的虚拟网络所包裹。
她甚至能听到电子产品的心声，大部分是哀鸣，是被操控者过度使用后发出的叹息。
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背后代表着什么，以往博派首席医师给她带来的安全感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她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可越是惶恐，那份深藏于心间的思念就越是遮掩不住。
侥幸保全的心脏沦为了情绪宣泄的唯一出口，它既要为主人提供足够的能量，也要为主人留下悲伤的空间。
毕竟抛开家人和朋友不谈，横炮的生死于她而言，才是最不愿被谈起的秘密。
她用沉默来麻痹自己。
强行将痛苦进行剥离。
殊不知，剥离情感的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痛苦至极。
…………
照旧找了个偏僻的桥洞过夜，卡塔帕开始渐渐习惯居无定所的生活。
只不过芝加哥始终是芝加哥，纵使她藏在一片阴影里，也依旧免不了被不远处的万家灯火照亮。
于是卡塔帕索性放下背包，将双腿伸出石壁晃了晃，坐在洞口处欣赏漫天繁星。
今夜的繁星和横炮为她展示烟火那天的繁星相差无异，每一次微弱的闪动，都在歌颂着宇宙永恒的生命。
卡塔帕希望那人是永恒的生命。
如同她永恒的祝福。
以及永恒的……
…………
等等。
那是什么？
…………
原本放空的大脑在眼睛接收到夜空中诡异的光束后拉响了警报，卡塔帕迅速收回腿躲进桥洞里，借着月光警惕地向外窥探，没一会儿，便看见几十个身着制服的人，正分成三五个纵队，打着激光手电朝着河岸边的一艘废弃邮轮靠近。
她心里一惊。
居然是墓风小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