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乌云层叠加深,近乎于墨水浓稠的颜色,骤雨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影憧憧,西苑各处殿宇的宫宴下一盏盏红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远远看去,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悬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

    昭阳殿压抑异常,一队禁军戒备森严在周边巡逻。

    栏杆后的小宦被雨水浇得打哆嗦,挑着灯笼的手晃了晃:“鬼老天,旱了六月,今日竟下起雨来了,当真稀奇。”

    旁边的小宦一惊:“你快些住口,当心千岁听到打烂你我的皮。”

    说话间,小宦的声音弱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手里的灯笼。

    来的时候没人料到会下雨,罩着着红纱的灯笼不多时就灭了,一盏接一盏,好似鬼吹灯。东厢到西厢,左殿到右殿,彻底暗淡下来。

    小宦警惕地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大雨中,有人爬上高台。

    这是出事儿了。

    下一刻。

    “皇后娘娘,薨了——”

    太监的声音本来就尖细,这一嗓子又是攒足了劲儿扯出来的,立刻传遍了大内空荡荡的夜空。同时也定音,敲下了徐清的死讯。

    不多时,几声哀怨的尖声在不同的几处响起,飘向远方,飘向乾清宫。

    无边夜空,雨水模糊了灯笼红光,殿外当值的太监宫女熙熙攘攘全部跪下,手中的灯笼如同湮灭的红星,悲怆哀切。

    侍奉的大宫女抱瓶缓缓跪下,泪水涟涟,难以置信地望向窗棂。

    徐清不做反应,危坐在凤椅上,放慢呼吸缓来解痛楚。

    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被冷汗打湿的鬓发贴在脸上,发白的嘴唇上起了层死皮。失神的茶色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就在那蓄着,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泪。

    五脏六腑传来一阵阵绞痛。

    终于,徐清仰起脸呼出一口气,喉咙里传出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空荡的宫殿内显得突兀。

    她垂首蜷缩起来,不肯发出零星声音。

    一道闪电从天空朝着宫门正中劈下,接着是一声巨雷,一连扯得闪电,将昭阳殿暴雨中那些人照的惨白!

    经年压抑的情绪随着钝痛而爆发,身上疼,心里更疼,密密麻麻的过往将徐清凌迟。酸涩温热的眼泪顺着下颌滑落,断断续续,渐渐连密起来,很快打湿了凤袍的衣襟。

    她想走,想回徐府,想自己的爹娘。两鬓花白的老人,为了李家的江山操碎了心,镇守北疆却落得抛尸山野的下场。

    先皇通达贤明,却被昏君葬送了清白名号。他怜惜徐清身为女子却不逊须眉,有经天纬地之才,让她身为皇后也能辅佐朝政。徐家全部的身家压给李景川,辅佐他登上皇位,却换来一个无道昏君。

    他们全都看错了人。

    甜腥味从口中蔓延,徐清的死期到了,温柔地瞳光渐渐涣散,呢喃道:“你走吧,替本宫遣散所有宫人,叛军……咳,要进京了。”

    抱瓶泪水扑簌簌落下,扶住徐清的肩膀,用帕子帮她擦去从口中涌出的污血,努力从慌乱中找出一丝镇定:“娘娘,奴婢不走,奴婢至死都要配在您身边。您别睡啊,陛下马上就改旨,太医很快就来了。”

    耳边是焦急地呼喊,徐清却渐渐听不清了,无力地推开抱瓶。

    “爹,娘,女儿不孝……下来陪您了……”

    天怒人怨,山河鲸吞蚕食般沦陷于番邦贼子。

    徐清在得知前线战况后不再装成不闻世事的泥菩萨,御前上谏希望能挽救水火中的百姓。

    但都被李景川一一驳回。

    阴沉萎靡的眼睛里流露着厌烦,他嗤笑着让徐清滚回昭阳殿。

    皇后徐氏,德行有缺,不配其位。

    徐清苦笑于李景川这番评价,倘若重来,或许她应该装一世无才淑女,免得有失上心。

    “娘娘,您醒醒。”

    “娘娘——”

    “娘娘,该落轿了。”

    徐清睁开眼睛,这里有些陌生,默然环顾四周。撩起帘的抱瓶焦急地伸出手。

    “娘娘,您在发什么神,陛下那边等着您呢。”抱瓶引着徐清走下銮舆,一边焦急一边庆幸,“您与陛下已经十余日未见过了,正好借着侍疾拉近距离。”

    徐清恍惚地望着周围。

    天色昏黄,群山环绕,玉兰花开的极其灿烂,在道路两侧遮天蔽日。微风吹过,莹白如玉的花瓣飘摇坠落。围在中心的是磅礴的帝王行宫。

    这里是避暑山庄,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死了么?七月十五,鸩杀宫中。

    徐清走了两步,重新确认:“抱瓶,陛下为何生病?”

    李景川在位不过五年,只登基的第一年来了这里。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病情反复无常,五月初夏仍伏衾拥裘。

    他活得十分爱惜,唯有在避暑山庄,是因为落水才生病的。

    抱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明白徐清突然转了性,来的时候急匆匆,恨不得飞过来。现在又在询问已知的问题,莫不是被陛下气昏了头。

    被问到后,她眼神躲闪,支吾着:“娘娘,陛下是昨夜不慎落水,染上了风寒。”

    徐清了然缘由,任由抱瓶搀着向与西宫走去,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字宣誓皇家的威严。可怜李家生出个李景川,作践了大好江山。她重生了,但再也不会插手了。

    望着皇后一行人走来,路上几个扫撒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值的所有太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到处都是死一般沉寂。

    宫门正前跪着一个老人,前头放着三山帽,额头破了好大的口子,鲜血淋漓,花白的头发被粘成一缕一缕。小宦们跪在他身后,不敢直视来人,口中请安。

    徐清驻足,些许惊异:“大伴,你为何跪在这儿?”

    这是先皇留下的老宦,司礼监的大太监,耿直善辩。此时还没被九千岁排挤走。太监并非全是坏人,也有像邵勋这般衷心的人,福王有意刺杀多亏了他,才保住昏君的性命。

    宫女欲扶起邵勋,邵勋没有动,嘶哑着小声嘱咐:“奴婢没事儿,陛下心火正旺,神志不清,还望娘娘多多包涵。”

    徐清心中微涩,眼睛涨得难受,安抚道:“大伴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殿内兀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众人回眸。

    须眉皆白的邵勋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悲恸的目光望着徐清,然后重重地叩首。

    徐清被他的情绪感动,艰难的压下心中的苦涩,阖上双眼缓神片刻,昂首走进了莫测的宫殿。既然上天让她重生,她就一定要把握时机,保护住所有身边的人。

    宫殿内杂乱不堪,价值连城的瓷器落了一地。

    “朕说了,朕要见徐清!”少年清脆的嗓音在大殿回荡。

    贴身太监快哭了道:“娘娘马上就到,陛下再等等。”

    垂纱重幔中,站立着一个身形清瘦的人,乌发披散至腰间。他一步步走下龙床,走到太监的面前,一脚愤恨地踹到他的肩膀上,催促着快些去带人。

    太监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

    李景川怨恨地抬眼,直视着对面来人。一双无精打采的桃花眼,空洞无神的,眼下挂着两团乌青,脸颊微微内陷,面色苍白,单薄的唇下撇抿成一线。

    四目相对。

    鸩酒在五脏沸腾的痛楚被重新点燃,徐清深呼吸压下心中的慌乱,努力做出平静的模样,径直走向李景川。

    徐清福身行礼:“陛下大病初愈,还是回床好好休息吧。”

    声音落地,确定了她的身份。

    李景川收起方才凶狠的模样,极为热情地三两步就跑过去:“你就是徐清,大齐的皇后?”

    徐清不作回应,被他这一出闹得迷惑,李景川前世就在宫中寻死觅活,挂着白绫表示要看人上吊。她侧目望向大梁,上头还飘荡着三尺白绫,静悄悄像索命的蛇蚺。授意太监多福将它取下,抱瓶则将李景川扶回龙榻。

    李景川难得没有推开别人,视线紧紧地盯着徐清,似有万语千言。

    待到坐好后,李景川吩咐:“你们都退出去,朕有事与皇后相商。”一阵折腾,彻底静下后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那个,我、朕想说,朕生病了。”

    大概是找不出借口。

    徐清见到旧人恨不得撕碎他的喉咙,几乎控制不住她的恨意与恼怒,在宽袍大袖下攥紧了指尖。她现在有爹爹和阿娘,她不能冲动,咬牙压下所有的怨诽。

    强颜欢笑地为李景川倒上一杯热茶,双手递过去,恭谨有礼:“圣上一身,百神呵护,加以调理,自然万安。”

    李景川懵然不知,笑着接过,“皇后不说些别的吗,就比如朕为何落水,又比如关心关心朕的身体。”

    徐清目光沉沉:“陛下想让臣妾如何关心?”

    默然一阵,她追问道,“陛下为何会深夜出现在云池?”

    云池属于皇后行宫内,靠近寝殿,有邀星揽月之雅兴。前世李景川因为与后妃戏水,一时失足才不慎落水。

    李景川蹭的坐起来,拉住徐清的衣袖,身子向前倾,挑眉笑道:“因为想给姐姐一个惊喜。”

    先皇为李景川择后时,特意选择了比他大几岁的女子,徐清比他年长五岁,已经二十二了,当得起他一句姐姐。不过徐清与李景川交集不多,从来没这般叫过她,一时竟感觉背后发凉,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徐清与他对视片刻,内心腹诽,难不成李景川真的伤到了脑子。她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礼仪,说到:“陛下需要静养,臣妾不便打扰,请陛下准臣妾还宫。”

    李景川不肯松手,不依不饶:“朕不准。”

    徐清挣开他的手,再度拜了拜,径直走了。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李景川再次追过去,双手合十作揖,委屈巴巴的:“姐姐,你真的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冷冰冰的宫殿么,那些太监都好凶,你就理理我嘛。”

    话说到这份上,徐清不再好推辞,只是将李景川重新送回床上。但对他的言论一个字都不信,他连邵勋都动手打伤了,金玉器皿砸烂了一堆,还敢红口白牙告黑状。

    徐清装出面上担忧,摸了摸李景川的额头:“陛下一时高热,莫要再胡言乱语了,大伴听到了会伤心的。”

    李景川压低了声音,不确认的询问:“那个老太监,是好人?”

    徐清沉默了一会儿,原来是李景川刚登基就对他怀有疑心,故意将他遣返原籍。念起这位老人,她还是忍不住多言,灿若明星的双眸直视着昏君,正色道:“大伴他待陛下之心最诚,最贞。”

    李景川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刚想说话,猛地地捂住头,“靠,好疼。”少年抓住头发的手青筋凸起,痛苦地深色不似作为,脸色煞白成纸。

    徐清站起身:“臣妾去传御医。”

    李景川握住她的手,竭力压下头疼,倒吸着凉气撒娇:“姐姐你别走,陪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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