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

    李霜飞直起身,衣袍一撩,干脆也在地上坐下,凌云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又不是不能拿东西垫着,就这么坐在地上衣服会脏的。

    “没说不让你活命,但你总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投诚吧。”

    安辞镜反问:“律法如此,将军怎么知道我能活命?”

    李霜飞听到那声“将军”,满意地点点头,这人终于不装了。

    她笑了一声,伸出手指着他在空中点了两下。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知道不能活命为什么不跑,还要送上门来?”

    安辞镜噎了一下,没想到她用他自己的话来堵自己。未等他回答,李霜飞又径自说道:“我在军营里也遇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吧,西越最不看重武将,仗打赢了是武将该做的,输了就是死。高压之下,必有溃败者,倒戈的人嘴上说着自己想来北夏投诚,但其实呢,他们但凡从自己的国叛逃出来,往哪走都是死路一条。”

    “自己的国肯定是不能回了,回去就是挫骨扬灰,但是奔去投诚的国,也不会真把他当回事,一是不放心,二是看不上。”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人,他们要么就是恨极了自己的国,要么就是——压根不在意自己的身份。”

    “那么,与之同理——安辞镜,你该不会是两条都占了吧?”

    李霜飞盯着他,细细观察他的表情,面色并不严肃,反而有些狡黠的戏弄之意——怎么样,几句话就被看穿了吧?

    他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急,就坐在那撑着头。

    帐内陷入沉默,两个人各怀心思,还有一个人没有心思。

    问话是李霜飞掌握的为数不多的艺术,她不喜欢说话绕来绕去,也不是点到为止,而是说着说着就把眼前人所有的底牌都替他抖出来。

    一开始就坦诚相见,绝对比后面慢慢周旋来的要出乎意料,也能让人掂量一下到底该不该继续隐瞒。

    她还使过一种法子,就是每说一句就把被审问者的衣服扒下来一件,等她话说完,人也是赤条条的了,她再来一句“你没有秘密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看着那人,仿佛在看待宰的小猪,每一寸目光都是审视与不屑。

    伴随着嗤笑声,很少会有人不觉得耻辱与惊慌的。

    不过这法子有点损,她也已经好几年没这样做过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牙酸,用来对付己国的人更是没必要。

    眼见安辞镜连勉强的笑意也维持不住,神色渐冷,李霜飞心情大好地向凌云招招手。

    嗤地一声,火光燃起,相对而坐的两人半边脸映出橙红的颜色,若脸上的冰霜能化成实物,安辞镜的脸现在应该在滴水了。

    李霜飞挺直半个身子,然后又放松下去,“这样吧,我给你开个头。”她闭上眼,思索一会,“你的本名是什么?”

    “我确实叫安辞镜。”

    李霜飞睁开眼:“噢?那个安辞镜用了你的名字?”

    安辞镜喉结微动,声音莫名滞涩,“我不知道。”

    “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身体微微前倾,安辞镜看着她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不由得往后倒了一点,可怜他的手,要苦苦撑着半个身子。

    帐外的操练声更为清晰,好像那些兵器就打在他身后的地上。

    “泸城太守是不是你杀的?”

    安辞镜摇头:“不是。”

    “他的尸体在哪?”

    “我不知道。”

    闻言李霜飞微微侧头,眼睛却还看着他,见他没有改口的意思,笑了笑。

    这一次她笑的很正常,因为这次不是散发善意的笑。

    “没得聊。”她果断起身,带着凌云走了出去,留给他一个肆意潇洒的背影。

    安辞镜:“……”

    真是说走就走。

    “把这个营帐围起来。”李霜飞对守在外面的精兵说道。

    她没有吓唬他,话不投机转身就走可不只是做做样子。不肯说实话,那就免聊,反正急的是他。

    她这算是给六皇子殿下打下了问话的基础。

    “主子,你怎么知道有两个安辞镜?”

    “他说漏嘴了。”

    “主子,他会不会是故意说漏嘴的?”

    “我在想他们怎么还不打下山来?”这一问一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叹了一口气。

    凌云叹气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头绪,在旁边跟木头一样帮不上忙,李霜飞叹气是因为她觉得这事比她想的复杂多了。

    他们一同走到操练的地方,看了一会,李霜飞喊道:“收拾一下,去练箭。”

    她又转头对着凌云:“你也去练。”

    听到一阵马蹄踏地声,李霜飞回头,见安双全赶着马车过来,迎了上去。

    “殿下。”

    没有人回答,她看向尴尬地扯着嘴角的安双全,他的表情简直说明了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你怎么……”

    你怎么不拦着殿下!他又晕了!

    安双全立马道:“不是,李将军,是殿下趁属下不在自己去的。”

    李霜飞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话,人家堂堂殿下还要“趁”你不注意去偷偷摸摸做事?

    “把殿下安置好了,你也去练箭。”

    安双全将郑梧笙从马车里背出来,“是,李将军。”

    然后他拿着弓箭,又见李霜飞对他招了招手,训练场上破风之声不绝于耳,“双全,太守府那边是什么情况?”

    “仵作说那六十四具尸体里面没有泸城太守,在这之前殿下看了几份文书,脸色突然变的很怪。”

    “殿下是不是下令要找出多余的那具尸体?”她盯着训练场上的情况,除了凌云十靶九偏,其余的大都能命中一半。

    安双全点点头:“是的。”

    李霜飞终于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也点了点头,“那这就没错了。”

    “李将军,什么没错啊?”

    “多出来的那个是安辞镜,匪贼头子。”她有些得意地牵起嘴角,对安双全挑挑眉,眼里闪着有点精明的光,“你们不用查了。”

    安双全睁大眼睛,“李将军果然敏锐。”

    闻言她楞了一下,对上他认真的神色,忍不住问道:“你和福寿是亲兄弟吗?”

    “是的。”

    “为什么你们都要来当侍卫?”

    安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问,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当殿下的侍卫挺好的。”

    “那你们以后要成家了该怎么办?”

    他摸摸脑袋,手里的弓箭又握紧了一些,“属下觉得成家和当侍卫也不冲突吧,李将军。”

    李霜飞耸耸肩,“或许吧。”她按住安双全的背,将他推了出去,“去练吧。”

    她又看了一会,之后便骑着马去到太守府。

    夜幕将至,太守府前却来了不少人,有的小声啜泣,年纪稍大的阿母阿奶会哭天抢地,痛斥上天不公。

    “我的儿啊,怎么在太守府都能被抹脖子咯!?”

    “呜呜呜……夫君……”

    “爹爹,我要爹爹!”

    李霜飞走上前去,轻轻搂住那个小孩,他不过垂髫之龄,不明白什么叫生死,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说他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她替他擦擦眼泪,柔声道:“小宝乖,别哭了,你看你娘都哭肿眼睛了,我们去给她擦一擦好不好?”

    那小妇人抬眼看她,李霜飞对她安慰一笑,把小孩抱到她怀里,“小宝,我们给阿娘擦眼泪。”

    她又对小妇人道:“小娘子,日子还是得过下去。过几日朝廷会送来补贴,能抵一个月的伙食,你记得来领。”

    小妇人茫然地对她点点头,眼里又是水光一片。

    怀里的小孩软糯糯地道:“给阿娘擦擦。”一双小手在小妇人脸上胡乱却又轻柔地摸着。

    李霜飞对他们点点头,走了进去。

    安福寿正在里面守着,见她来了,便快步走到她身前。

    “李将军。”

    “福寿,多出来的尸体不用查是谁了,那个就是匪贼头子安辞镜。”

    他错愕道:“他怎么会死在这?”

    李霜飞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一定——不一定是死在太守府的。”她顿了顿,“我带回来个人,他说他也叫安辞镜,我估摸着就是他把人杀了,然后又把太守的尸体带走了。”

    安福寿皱眉道:“他为何这样做?”

    “我又估摸着,他大概是恨极了这个人用他的名字,他们俩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然后……”她声音轻了下来,就像是在回忆过往一样,“他想为自己寻得一个机会,翻盘。”

    “若真是这样的人物,留在身边岂不危险?”

    李霜飞眨眼,“谁说我和殿下要把他留在身边了?”

    她方才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她真的不记得前世有安辞镜这么个人,更没听说有谁屯私兵被满门抄斩,她是真的有些糊涂了。

    原先以为是有人中饱私囊,借匪贼的名义掩盖自己的行为,压根就没想到居然是有人自己搞了个兵营出来——这是怎么做到的?李将军真的很想知道啊。

    所以在没把握的情况下,李霜飞并不想就这么放走安辞镜,他的嘴里肯定还有东西没说出来,但也不想把他带回皓京,这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安辞镜可以在天寒地冻的山上脱衣服,然后又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地说漏嘴,再加上能提前得知太守府灭门的消息,潜入太守府调换尸体……

    她扶额,怎么朝廷连剿个匪都这么复杂。

    不知不觉间,天已全黑,府内点起了灯,认尸登记仍在进行,在大门处观望的人也不少,若不是有人守着,怕是会冲进来参观一番。

    李霜飞向门外扬扬下巴,问道:“泸城的百姓都是怎么说太守的?”

    “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褒贬不一吧。”

    “噢,那挺正常的。”

    这一点她还是知道:起码说明这个泸城太守有干实事,只是有做的好的地方,也有让人不甚满意的地方,对于一个地方官来说,这种评价确实是很正常的。

    安福寿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本想退下,但她突然抬起头道:“今天的夜空没有星。”

    ——李将军好有诗意。

    “适合上山杀人。”

    上面那句“好有诗意”不是他在心里说的,就当没有这句话吧。

    李霜飞转过身,脸上一片肃杀之意:“今晚他们一定会撤走,再不杀就来不及了。”

    虽然殿下还没有醒,但真的等不了了。

    精兵已扎营三日,日日在山脚下巡逻,晚上更是多出一倍的人。

    山上死了十几个人,那群亡命之徒不会发现不了的,更何况李霜飞和凌云下山时根本没有清理现场。

    若他们有点脑子,就应该知道今晚是最佳的转移时间,要冲破防线。而李霜飞故意让精兵练箭,为的就是让他们放松警惕——都练箭了,总不能是深夜摸黑上山射他们吧?

    李霜飞回到营地,跟凌云和安双全耳语几句,他们点点头,三人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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