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亮,她到了六皇子府前与郑梧笙会合,凌云则是带着她的令牌先行去往目的地,打点好一切。
皓京从各地调出的五百精兵已经上路,大概会早他们两日到达那座城——荷州泸城。
郑梧笙坐在马车里,只需掀开旁边的帘子就能看见外面骑着马的李霜飞。她戴着护腕,将那一圈衣物收紧,飒爽利落,披在身上的髦衣像是披风一般,没有丝毫累赘感。
李霜飞与一众护卫走在一起,从此刻起,她心里那根弦便绷紧,不敢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她方才还特地摸了摸马车的用料,自然是上等木材,结实的很,她估摸着大概三根箭连续射到一点才能将马车射穿,如果是大刀劈的话,可能两刀吧——但她不会给人接近马车的机会。
一行人浩荡南下,车轱辘在地上吱呀转悠,无人言语,只有官道上被撵起的碎石有细微的声响。
李霜飞状似随意地扫视四周,路过树木高大或山坡林起的地方更是格外留心。
与其说她草木皆兵,不如说她完全不敢低估这一路的凶险。她记得前世郑梧笙身边也有武功高强的护卫,但也是拼了命才活着回到皓京的。
可见这一次剿匪涉及到的利益关系有多复杂,连堂堂皇子都有人敢下如此死手。
郑梧笙手上拿着书卷,与李霜飞的状态截然相反。他淡然地坐在车里,按照他平常看书的速度翻动着书页,就好像之前对着她说出“此趟凶险”的人不是他一样。
待到入城,李霜飞对城门守卫亮出令牌,眼睛在他们脸上轻轻一扫,一句话也没有说。
守卫认出令牌,自然不敢拦他们检查,知道李霜飞这是不想声张,连忙对同伴使眼色,让他们放行。
他们此次落脚的地方正好是宣城,周红招的母族所在。
但李霜飞并不打算上门拜访,一是她有公务在身,二是与这个周家也没什么联系,冒然上门反而是一种打扰。
驿馆已为他们安排好食宿,驿长是名年纪稍大的男子,身着棉服,脸上的皱纹在冷风下更深了一些,看起来略微不修边幅。
他对郑梧笙跪拜行礼,“臣周识,恭迎六殿下。”
郑梧笙对李霜飞点点头,示意她将周识扶起来。
她看了看拥在郑梧笙身旁及身后的人,一时不知道他这是看重自己还是在使唤自己。
但她还是拉了周识一把,郑梧笙又对着周识指了指她:“周驿长,这位是宣威将军,李将军。”
周识又是一礼:“下官见过李将军。”
李霜飞没让他把这一礼行完,用手按住他的胳膊:“周驿长不必。”
她偏头看向郑梧笙,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感觉郑梧笙在故意给他俩制造接触机会。
驿卒将他们的马牵到马厩,李霜飞叮嘱要给它们吃点好的,但也不要过饱。
狗蛋甩她一眼,鼻孔里喷出白气,噔噔地跟着驿卒走了。
李霜飞抬脚踢了踢狗蛋的屁股,“小样。”
她的厢房紧挨着郑梧笙,李霜飞忍了又忍,还是放弃了在墙上打个洞以便察觉异常的想法。
这位温文尔雅的六殿下应该是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
她走出厢房,去驿馆周围巡视,毫不留情地将可以遮蔽视线的草丛与树枝砍下,又用细线绕着驿馆走了几圈,做成了简易的陷阱,尤其是在夜晚光亮不足时,绊人绊马一绊一个准。
她又回到郑梧笙的房前,看着门外站着两人,是他的贴身护卫。
那两人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李霜飞问道:“你们叫什么?”
“安福寿。”
“安双全。”
李霜飞点点头,大为赞赏:“噢——福寿双全,好名字。”就是加上这个姓不太好。
她对福寿双全两人和善一笑,抬手敲了敲门,“殿下。”
被李霜飞诡异笑容激到差点拔刀的安福寿与安双全:“……”
郑梧笙在房内早已听见她的声音,只等着她敲门了,“进来吧。”
李霜飞推门而入,见他仍然手持书卷,一片沉静,似乎不是来剿匪,是来参加座谈会的。
关门时,门外两人瞥她一眼,又见她一笑,连忙把眼睛挪开。
——李将军,不会笑可以不用笑的。
郑梧笙将头抬起,合上书卷,露出封面上“清风乐谈”四个字。
没等李霜飞行礼,他便道:“李将军,可有何事?”
“殿下,要不您与臣换个身份吧。”李霜飞怕他误会,又道:“泸城偏远,官员大都不知晓殿下的真容,若臣假扮殿下,应当不会有人看出的。”
“不可,”郑梧笙摇摇头,“他们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了。”
李霜飞大惊,这一路上她观察细致,并没有见到可疑的人物跟着他们,怎么会暴露呢?
她大步走到窗前,探头观望一番,又关上窗子。
“殿下,难道刚刚有探子来过?”
郑梧笙失笑,“驿馆的消息最是灵通,我们已经在三个驿馆留宿过,李将军为何觉得我们的外貌不会被传出去?”
李霜飞愣了愣,她猛地想起周识,明明之前是她与郑梧笙并排而走,他却能认出哪个是郑梧笙。
郑梧笙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优雅端庄,“李将军不必紧张,你本身就是很好的威慑。”
她这才搞明白为什么郑梧笙要特意将她介绍给周识,还给周识仔细看清她的脸的机会。
“所以驿馆也……”
她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对,只防着外来者,并没有防着当地的官员,包括他们留宿的驿馆。
郑梧笙点点头,接过她的话:“既来之则安之,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的。”
李霜飞看他又打开窗,便也安然地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殿下真是好心性。”
夜幕已至,泸城太守府内。
“老爷,该歇息了。”
“夫人要你过来的?”齐为鸣不耐烦地向那小厮挥挥手,“我今日宿在书房,要她不必等我了。”
“可……”
齐为鸣将手中的笔狠狠砸向那小厮,怒道:“滚!听不懂我的话吗?”
小厮火速离开了书房,出门时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下,又是手忙脚乱地爬起,关上了门。
齐为鸣收去脸上的怒色,跌坐在椅上,“快来了……”
他枯坐在书房许久,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还未应答,一黑衣人就推门而入,面戴黑纱,除了手中的剑,身上再没可看清的地方。
黑衣人冷冷道:“齐大人,你该上路了。”
当死亡真正来临时,齐为鸣反而不恐慌了,他缓缓起身,“只杀我一人?”
黑衣人不语,看向他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像是根本不屑回答他的问题。
他根本就不能回答。
齐为鸣又问了一遍:“只杀我一人?”
突然他眼前寒光一闪,未等他反应过来,黑衣人已是一剑封喉。
齐为鸣直直地摔在地上,鲜血从他喉颈流出,淌在地上,先是不断裂的流,然后就是一滴一滴,没有生命地落在血池里。
黑衣人弯下身,用手帮他闭上双眼,正准备转身时,又见一人走了进来。
“主子。”
“他可说了什么话?”
黑衣人低着头,轻声道:“他问,是不是只杀他一人。”
那人似乎是叹了口气,但说出来的话也是冰冷无比,正好回答了齐为鸣最后的问题:“太守府,一个不留。”
他又走到书案前,细长的手指在上面略微翻动,又补充道:“书房里的东西都烧了。你们行事小心些,不要让外面人发现了。”
“是,主子。”
他走出齐为鸣的书房,带上斗笠,如松的身影隐入黑暗。院内霜华满地,月光唯独不能落到他身上。
李霜飞吹熄房内的火烛,躺在床上,和衣而睡。窗户未关,她刚闭上眼,察觉到外面有异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绊倒了。
她立马起身,轻轻推开门。站在旁边昏昏欲睡的安福寿与安双全都猛地睁开眼,只见她对着他们竖起手指,放在嘴前,示意他们噤声。
“看好殿下,你们不要随意离开。”
说完她又关上门,从窗户跳了出去,房间在二楼,她落地的动静不算大。
李霜飞顺着之前布好的细线一路查看,忽地听见“嘶嘶”声,她大步走上前,发现狗蛋正甩着尾巴,怒视着某一方向。
她着实气得不轻,狗蛋怎么会从马厩跑出来,还被她设下的陷阱绊倒了?
待她将情绪仍有些激动的狗蛋牵回马厩,才发现它的鬃毛似乎缺了一块。
李霜飞凑近了看,在月光下狗蛋的毛发泛着白光,缺的那一块实在突兀。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狗蛋身上会少了一块毛:“莫非刚才有人来过,但来这一趟就为了剪狗蛋的毛?”
她又返回厢房,外面并无异样,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开了郑梧笙的房门。
“李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李霜飞犹豫了一下,脸上尽是为难之色,“殿下,臣深夜叨扰,是因为……”这种事确实不值得这么晚讲给这位殿下听,但对上他眼里的探究之色,还是硬着头皮讲了下去:“狗蛋身上的毛少了一块。”
郑梧笙眼里又出现了迷茫之色:“狗蛋是哪位?”
李霜飞回道:“是臣的马。”
“你的马叫狗蛋?”郑梧笙轻咳一声,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外袍,“李将军的意思是,有人特意晚上跑来驿馆,就剪了……你的马身上的毛?”
李霜飞愁苦地点点头,“是啊,虽是小事,但实在蹊跷。”
两人无言许久。
李霜飞在心里将这件事又想了几遍,越想越觉尴尬,忍不住出声道:“殿下先歇息吧,是臣鲁莽了,这种事不值得惊动殿下的。”
“好。李将军也不必过于忧心,人没事就好。”
李霜飞离开后,郑梧笙在床榻上辗转难眠,他起身下榻,将门外的安福寿与安双全喊了进来。
“你们可认识李将军的马?”他燃起一支烛,火光随着他的气息跳动,“它的毛有什么妙用?”
那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解。安福寿盯着房顶,看起来像是在翻白眼,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片刻后,他道:“那马的毛发成色极好,这样的马,属下在北夏从未见过。”
安双全突然“噢”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种白毛马应该是西越的。很早以前,属下曾听人说过,西越的大将军都骑白毛马——白毛黑甲,很是威风呢。”
“威风什么威风,西越也就喜欢这种花架子。”安福寿抬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对于他后面的那句话很是不屑。
郑梧笙若有所思,不再言语,让他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