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颜未舒捂住他的嘴,她不让他这样说。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她,上辈子没有,这辈子更没有。
一直以来,都是颜未舒对不起他。
“我会陪你的。”
颜未舒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又真挚。她看见季阳译漆黑的眼眸里,冒出深邃的光。
黑夜被他眼里的光点亮。
这个病,颜未舒会陪他慢慢治疗。
是她一直亏欠他的。
天色将晚,季阳译带了颜未舒回家。
他的家里,是颜未舒记忆里陌生的模样,上辈子她就很少来他家里,这一世,还是第一次。
一切都是空旷的,崭新的,但院门口的大树飘下来树叶,显得房子空荡得有点凄零。
季阳译说家里没有人。
他的父母这个月出去了,父亲出差,母亲度假。
颜未舒记得他父母的模样。
上辈子季家破产,他们在七泉墅的房子被拍卖,颜未舒记不清是被谁买下,只知道,这一片只剩下凋零的荒芜感,和现在大不相同。
而颜未舒记得季阳译去世后,他父母新住的房子,那个屋子很小,但也是独栋,季家亲戚送给他们的,季父季母生活天翻地覆,生活习惯也都改变。
颜未舒总是默默给他们寄钱,署的名字,是季阳译。
她欺骗他们,说那些钱,是季阳译生前定期发起的存款,还没寄完。
但有一天,他们再没有收到那份存款。
因为那年,颜未舒随季阳译去了。
他们走进去,过了客厅,墙上有一幅很大的画,黑白色调,颜未舒看了几眼,两人从客厅走到了后方的院子。
“你爸妈知道你这个病吗?”
“不知道。”
“打算要瞒到什么时候?”颜未舒虽然理解他的决定,但总觉得这样瞒下去,不是办法。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颜未舒也不会让季阳译知道,自己跟他的父母在上辈子有什么渊源,还有,他们的父母之间又有什么渊源。
一切都无关紧要。
她顾虑又不解的是,季晓晴上辈子明明知道她是颜承泽的女儿,又为什么,还是待她那样友善。
季晓晴对颜未舒完全没有隔阂,她印象里,季母是个很温婉很热情的女人。
至于她和颜承泽的恩怨,颜未舒不想再追究。
也并不是替纪兰原谅季晓晴,颜未舒知道自己没那个资格。
但是纪兰放得下,颜未舒又何必过不去。
室外风有点凉,夕阳是粉紫的,照过来,能让人觉得震撼,后来天慢慢暗了,两人回到屋里。
“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季阳译走向厨房。
颜未舒拦住他,“我来吧。”
季阳译愣住几秒。
颜未舒问他:“你想吃什么?”
季阳译回答不出来,他笑了几下。
颜未舒虽然很少做饭,但菜还是会做几个的。
“没什么想吃的。”季阳译如实回答,“你做,我就吃。”
颜未舒挑了下眉头,“一言为定?”
季阳译又笑:“一言为定。”
“光盘。”
“当然。”
然后,颜未舒就去翻了翻冰箱,他家里人应该没有做饭的习惯,平时吃饭应该是叫阿姨来做,和她家一样。
所以冰箱里的菜和肉很充足。
炒菜前,颜未舒先下米煮饭。最后翻完冰箱,她炒了土豆煎牛肉、虾仁炒蛋上来,又做了个娃娃菜。
“吃吧。”颜未舒把饭递给他。
“太多了。”季阳译嫌她给的饭太多。
“吃不完我吃。”
颜未舒担心自己的蛋炒得过咸,刚才下盐感觉没把握好度,她先尝了两口。
“还好,没有很咸。”她对季阳译说,又夹上去给他,“你试试。”
季阳译的筷子迟迟不动。
颜未舒体会不到进食障碍者的饮食冲动,但她知道,这种病,用逼迫的方法是治不好的。
医生说,神经性厌食症是一种心理疾病,根治还是靠治疗心病。而季阳译的心病,就是面前的她。
所以,季阳译抬起了筷子。
颜未舒知道,他们之前的几次见面,都是约饭局。
或许,季阳译的求愈心理,就在那个时候体现了。他是想治好的,只是他自己无力改变。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好吃吗?”颜未舒问他,“不要骗我,我对我的厨艺没有信心。”
“好吃。”
“那你再吃一口。”
季阳译照做了。
“然后配一口米饭。”颜未舒轻轻地说,她让季阳译看着她,她也一起吃,动作没有停。
她吃一口,季阳译吃一口。
这顿饭,季阳译吃了半碗米饭,菜剩下一点,颜未舒都吃完了。
“会想吐吗?”她问。
“有一点。”
“我们出去走走。”
夜路的风不大,很清凉,有点初入秋的味道,所以,夏天好像真的要过去了。路旁的灯是橙色的,也是秋天的颜色。
两人突然聊起了那个剧本。
季阳译和她比较起来,是很看重那个剧本的。
颜未舒倒显得有些不上进。
全世界没有了噪音,那条小街只剩下他们的声音。
“你觉得,两个人分开的结局怎么样?”颜未舒突然那样问。
季阳译说:“这么狠心?”
“狠吗?”她说,笑了笑,“很多电影的结局都不是happy ending,但不影响是好的电影。”
季阳译点点头,表情若有所思,是在想什么。
“可能有些人的爱情,就不合适走到一起,你懂吗?”
季阳译又抬眼看她。
颜未舒被那个眼神晃到,有点痛心。
“我没有别的意思。”颜未舒躲避了他的直视,拐了话题,“比如《一天》,两个人其实很合适,但过了很久很久,两人才在一起,可是命运太喜剧,也太悲剧。”
“那你觉得,《一天》是happy ending吗?”
“如果是的话,那爱情也太悲催。”颜未舒低下了眼。
“我不喜欢《一天》。”季阳译说。
颜未舒的目光被他吸引。
“用半辈子承认自己爱她,但在某一天失去了她。”
他说着,那时候,月光很亮,颜未舒觉得要晃下来,向瀑布,但他的脸是最亮的,被橙色的光铺满,太引人注目。
“所以,太可惜的结局,我都觉得是bad ending.”季阳译直接说,“我不喜欢bad ending.”
他的语气很低沉,目光很深情。
颜未舒知道他话里有话,但却没有接上。
“一辈子很短暂,有的人用一辈子才走到一起,但他们明明离得很近。”
“所以为什么,不直接了当一点?”
他说的这两句,颜未舒都懂。
她说:“有些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人都有执念。”
季阳译没有反驳,只是附和她:“也许吧。”
过了一个星期,颜未舒把剧本初稿定了,这次相比上次顺利许多,里面的角色,人设,背景设定,以及情节推进,全都具体展现下来。
其实这个剧本,好像是为他们两个量身定做。
除了个别地方有些变动,其实剧本讲的,就是颜未舒和季阳译的重生故事。
只不过两人角色互换了。
电影里是男主重生回去救赎女主的故事。
颜未舒把剧本发给了季阳译。
季阳译不是个挑剔的人,他对待电影、创作以及艺术都没有那么严格,只是对一些小细节很敏感。
他先是称赞了颜未舒一番,然后和她说,会再仔细看几遍,再想想有什么问题。
颜未舒自然应好。
之后,她把旅游计划放一边,或许是季阳译生病的缘故,这算成为她心里一个小结。
她本打算问季阳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结果,第二天,季阳译和她说自己到海城了,他在那边有个活动。
颜未舒只是说:“那你得好好吃饭。”
季阳译笑回:“一定。”
-
姥爷生日那天,颜未舒回了趟季家。
人挺多,颜未舒没有和别人过多搭话,纪兰知道她不喜欢面对那些亲戚,纪兰自己也不喜欢。
闲时,颜未舒得空牵着纪姥爷,走在院子里,他看了看她,问她今年多大。
“姥爷,我二十四了。”
“二十四了。”
颜未舒总觉得自己要听到一些不愿听到的。
一般听到这个年纪,亲戚们都会询问一句有没有男朋友了,几岁打算结婚,什么时候要小孩,年纪不小了,该谈婚论嫁了。
但姥爷没有问下去,他只是点点头。
他腿脚还是方便的,神色也看着精神,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挺好。”隔半晌,姥爷才说这句。
这么多年,颜未舒留学在外的事迹,纪姥爷也没少从别人嘴巴里听见。
他的态度是淡漠的,也不对颜未舒的事多做评价,只知道这个外孙女不喜欢回家,不怎么跟亲戚打交道。
但他知道这些都很正常。
“你对你爸的公司不感兴趣,是吗?”
人走到后花园,树叶懒懒散散吹下来,这里也没了屋内的嘈杂,空气很清新。
颜未舒听到姥爷说这句,没意会出什么意思,思考了下,才回答。
“不感兴趣。”
姥爷又是点头,“晓羽那丫头也不感兴趣。”
“您知道?”
姥爷笑了,“那丫头开起了咖啡店,生意还不错是吧。”
颜未舒笑道:“是啊。”
“看来是有生意头脑。”
“该是遗传您的。”
姥爷被逗笑了,“你们这两个丫头,换成别人,都争着抢着继承自己家产,你俩倒好,对自己家业一点不感兴趣,让你们那个爸如何是好?”
颜未舒听到这里,才终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颜承泽只有这两个女儿,他是一手起家,干到这个地步,纪姥爷当然知道他的不容易,只是这产业别人也继承不来,颜承泽现在身体还撑得住,但颜家那帮亲戚朋友没有干得来事的,庸庸碌碌也就蹭个高层干,真正能干事的没有几个。
“他能撑住。”颜未舒这样说,也算是打趣。
“颜家只剩一个他,撑也撑不了多少。”
“这不还有纪家人吗?”
姥爷又笑,“纪家人也不省事啊。”
一听这话,颜未舒就知道他指的是谁。
颜未舒没看到纪连,一直到生日会结束,都没有看到他的人。无所谓,颜未舒也并不关心。
纪兰说他最近忙。
颜未舒差点翻白眼:“我没有问他。”
夜晚,在院子里,颜未舒一直一个人,接了随月的电话。前几天她就拜托随月,问她有没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朋友,治疗厌食症方面的。
那会儿,随月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颜未舒脑子冒问号:“知道什么?”
随月在那一边哑了,颜未舒才反应过来她话里意思。
“原来你知道?”颜未舒震惊。
这么多年,随月一直都知道季阳译的事。
“我和他说,你迟早都得知道。”随月话里有释然的意思。
“原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别多想,他的病和你无关。”随月还是想安慰她。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颜未舒叹气,“但你我都知道并不是。”
“常年累积起来的。”
“因为一颗石头。”
随月没说话。
颜未舒:“我就是那颗石头。”
“放心。”随月笑了,“能治好。”
这时候,屋内大厅的光束像烟花一样,让颜未舒眼花缭乱,里面的热闹也与她全然无关,大家的笑声高昂,过年一样的气氛。
一种孤独感猛然向颜未舒袭来。
她突然哭出声,向随月哭诉。
“我是不是很不是人。”她那样说自己,也是越来越觉得对季阳译有愧。
随月急着说:“你别哭,你也不想这样。”
“他什么都憋着,什么都自己扛。”
“根本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颜未舒质问自己,她觉得自己的骨头沉重得,要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
“舒儿。”随月喊她,“季阳译不会想看见你这样。”
颜未舒突然失声,哑然,说不出来什么,也哭不出来。
“季阳译一直都想着你。”
“你是知道的吧。”
随月那样说,几句话,都让颜未舒无法动弹。
纪兰突然从屋内走出来,喊了颜未舒几声,她急着回头,又转过头,还好天色晚,纪兰看不见她哭红的脸,颜未舒跟她招手。
“我马上就去。”她冲纪兰喊着。
“快点啊。”纪兰走回去。
颜未舒的声音回到随月这边。
“阿月,这么多年,我的逃避,原来是个错误。”颜未舒忏悔道。
她把自己贬入尘土,好像这么多年自己对季阳译的保护,全都一文不值。
可是她的秘密,那些不可诉说的秘密,自始至终都无人知晓,不为人知。
颜未舒叹了口气,那些气成了一片白雾,她突然感受到。
冬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