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

    五

    临近申时三刻的时候恩子来传坊丞的话,说是让我去找他一趟。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正走在宫廷内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前头有大太监带路,后头有小太监抱着我的筝,坊丞也不敢和我多说什么,反正该嘱咐的刚刚在进宫的马车上都已经嘱咐了。

    “花姑娘,待会儿您就在这儿候着,会有小宫女领您进殿的。”我塞了一锭银子给了大太监,他这才满意地带着坊丞离开。

    我在偏厅里看到了教坊司的舞伎们,领头那个还是和我要好的虞美人,她见了我来上前和我絮叨:“见羞,原来今晚给我们伴乐的是你呀,我还想着要是换了旁人,可没有我们这么默契。”

    “这下好了,姐妹们也不用担心在御前出错了,还是按以前排练时候那样演就行!”她转头又和姐妹们去商讨舞步了。

    我讪笑,心怀惴惴焉。

    可能今晚并不能太好。

    小宫女来叫我们的时候刚过戌时,想来殿内已是推杯换盏过后需要舞乐助兴了。

    我理了理发鬓,走在舞伎们的最后,在靠近殿门口的筝架前落了座。

    随着大太监报了一声艺曲名,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全场都在等我起第一个音。

    《长风渡》,是我从记事起就能以不同手法弹奏的曲子,是我在爹爹大寿宴上一曲成名的骄傲,也是我入了教坊司以后被当作助兴玩意儿的耻辱。

    当第一个音从我指尖泄出,虞美人带着舞伎们长袖叠出,舞步翩跹,我拨动着不知弹了成千上万回的琴弦,终于抬起头,以一种极尽魅惑的姿态勾引起殿内高座上的人。

    我终于是没能听从坊丞的嘱咐让我不要生事。

    六

    一曲毕,舞伎们退了下去,我却坐在原地没有动身。

    因为我知道会有人留住我,也的确有人留住了我。

    “好舞好曲!想不到今夜竟有如此幸事。”说话的是高座下首的席位,那人续着一撮胡子,穿着也与中原不同,倒是和那群吐蕃使臣相似。

    “早前就听说齐国南音北筝各有风骚,今日一闻北筝果然不同凡响。若是能有幸听闻贵国左相之女的筝,本王也是不枉此行。”

    “哦,差点忘了,贵国已无左相,口误口误。”他毫不遮掩的嘲讽让底下的齐国大臣不忿,却碍于皇帝的态度而无可奈何。

    高座上的皇帝终于开了金口:“聂赤大王说笑了,朕却以为此女之筝当比左相之女。”

    众人讪讪,因除这位聂赤大王之外,殿内几乎所有齐国大臣都知道,这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的我,就是当年那个弹得一手名动京城《长风渡》的左相之女。

    我,就是那个昔日被众星捧月却一朝跌落泥潭的李清歌。

    不过如今我只是教坊司的一名官伎,也是一名妓子,是可以任人玩弄的花见羞而已。

    “哦?陛下何出此言?”

    “此女就是胡大人身死案的当事人,也是您千里迢迢奉赞普之命来此行的目的。”皇帝笑了笑,“这不比什么左相之女更值得您在意吗?”

    我听到这句话后起了身,不紧不慢地从昏暗里走出,一步一步行至殿中,在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的地方跪了下去。

    “罪女参见陛下。”

    跪下去的瞬间,我好像瞥见了顾长钦的身影。

    七

    “你就是那个□□花见羞?”聂赤眯着一双狭长凤眼上下打量我。

    我点头称是,又听他说:“怪不得陛下说今日会给我准备一份大礼,可真是好大一份礼啊。”

    “胡契不明不白死在贵国,却推出一个□□顶罪,贵国可真是威风霸气啊!”他突然将酒杯重重摔在案几上,扯出一抹冷笑。

    皇帝已有明显不快,却忍着脾气道:“今日朕要她来,就是向你国好好解释当日发生的事情,正好,也解解朕的疑惑。”

    皇帝看着我命令道:“你且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大王。”

    我俯首称是,哽咽着说:“当日……当日是……”

    在刚刚他二人对话时我就已在酝酿泪意,此时眼泪正好从眼角落下,我趁着这个时机继续啜泣道:“胡大人当夜喝醉了酒,居然拿出一袋胥草烟要吸,奴大惊下打翻了烟袋,他就掐着奴的脖子威胁奴,让奴不要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

    说到这里我拽着衣领往下,让尚残留着五指印的脖颈暴露在众人视线中,似是感到万分屈辱,闭上了眼让泪水顺着脸颊一路滑至下颌,最后落在那手印上:“奴深知胥草烟乃大忌,便劝胡大人快快收起,可他却说……可他却说……”

    胥草烟自前朝开始就被禁止吸食,因它能令人产生幻像并沉迷其中,久而久之便会上瘾,进而残害百姓的身心,于是朝廷禁止官商售卖走私,违者抄家斩首,可谓是齐国之大禁。

    坐下有大臣的亲属受过其毒害,也深知其性质之恶劣,于是纷纷愤恨出声,忙问他说了什么。

    我扑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声泪俱下地申斥着:“请陛下明鉴!胡大人竟然说吐蕃与齐国互市里早已有胥草烟买卖,此番进京就是奉吐蕃赞普之命来齐国销售胥草烟!”

    我抽泣地更剧烈,语气中还带有羞耻和委屈,而场下坐的大臣听闻此更是按耐不住,起身就要冲聂赤大王要个说法。

    “呵,区区□□在这里大放厥词,居然也能被作为证供,真是可笑!”聂赤明显神色有异,却仍坐在席位上,等着看我们还有什么说法。

    而他身后的随侍也高声附和:“就是!无凭无据辱我国,陛下若是给不出合理的证据,休怪我们翻脸!”

    “你个臭婊子,在这里红口白牙乱咬一通,我且替贵国好好教训一下你!”那人突然拔剑朝我砍来。

    我霎时有些慌乱,来之前坊丞可没说还有这一茬啊。

    八

    眼见着剑尖越来越近,我害怕地闭上了眼,心想着这要命的差事往后可再也不接了。

    但转念一想,今次活不活得下来还另说呢。

    突然“铛”的一声,剑锋擦着我的耳畔划过,再是不远处落地的声响。

    我赶忙睁开眼,有人立在我的身前,为我挡住了吐蕃侍从的攻击,不远处地上是他刚斩断的一截剑身。

    是顾长钦。

    “且不论大王是否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在我齐国大殿上当着陛下的面动手,怕是太过放肆了吧。”他背对着我,语调没有起伏,似乎很是平静,但我却看见了他负在身后的左手,在轻微颤抖。

    哦嚯,他居然在害怕。

    拜托,刚刚差点要死的人是我诶,他在怕什么。

    “顾卿,不可无礼。”皇帝从头到尾观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切,默许着事情的发展,只在这时才开口打了圆场。

    “既然聂赤大王要证据,你且说说都查出了什么,若真是冤枉了胡大人和吐蕃友国,朕定拿你二人试问!”

    顾长钦收了刀,呈上一张文契和一袋不知道装着什么的东西:“陛下,臣等在胡契的胃部发现有吸食胥草烟的迹象,并在西郊互市口的仓库发现有大批胥草烟袋以及双方交易的契书。”

    说着他上前一步立在我前方,遮挡住了皇帝若有似无看向我的视线。

    “胡扯!这怎么证明就是我们签署的契书?”吐蕃侍从不甘叫嚷,“再者说,胡契的尸体我们都未曾见着,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顾长钦突然勾唇笑了,似乎在耻笑他的负隅顽抗:“这还不简单,胡大人的尸体正冰封在窖内,据说胥草烟燃烧会形成一种绿色的光焰,一试不就知晓是真是假了?”

    皇帝这时幽幽开口:“那就将胡大人的尸体带上来,为了还吐蕃一个清白,想必聂赤大王应该不会见怪吧?”

    “且慢!这件事一定是误会,国玺月前就已丢失,没曾想居然是胡契这歹人背着我父王做了此等腌臜事!”

    聂赤终于有所忌惮,他站起身来朝皇帝行礼:“此番是我国的疏忽,导致在贵国境内发生如此恶劣之事,本王回去后定会向父王陈情,彻查此事,唯愿重修两国邦交之好。”

    九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聂赤自然也不敢再追问胡契的死因,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回了吐蕃。

    这场由皇帝唱白脸,锦衣卫指挥使唱红脸的闹剧终于落幕,而我这个被临时凑来作伪证的小伎子,由于表现出色,宴会散席后也被皇帝留了下来。

    皇帝装模作样问了几句胡契真正的死因,我都恭敬地按照白日里顾长钦教我的一一答了。

    “此番你有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我跪了下去,很想开口请求重审爹爹那桩案子,但我知道眼下并不是时机,我委屈抬头,一脸娇柔苦楚地答:“罪女戴罪立功,别无所求。”

    说罢还略微抬眸,以一幅故作坚强轻抿下唇的姿态对上皇帝的目光,那一瞬息我瞧见了男人眼里的疼惜。

    我心下了然,这些年来早已阅人无数,没有男人能逃过我这幅楚楚可怜的姿态。

    余光突然瞥见立在皇帝侧后方的顾长钦,他皱着眉头似乎又在生气。

    哦,忘记了,这个男人是个例外。

    “你入教坊司也有四年有余,左相当年……”皇帝止住了话头,语气中已带有婉转之意:“也罢,今日且予你乐署教习一职,不再受官伎之苦,也算是念在李愈多年对朕的教导之恩。”

    “罪女,谢主隆恩。”我叩首长拜。

    我被打发了回去,临出殿门时我隐约听见皇帝在说:“后宫也很久没有添新人了……”

    我抬头瞧了瞧夜空,月朗星稀,夏日的晚风徐徐,云卷云舒。

    小太监在前头催我快点走,我笑应了,心情无比的畅快。

    刚出了宫门,就瞧见一个佝偻的背影等在那儿:“坊丞?您怎么还没走?”

    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领着我上了马车:“走吧,顾大人嘱托我带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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