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泾满山的竹，深处有一座极其隐蔽的小院。翠竹制成的大门轻敞着，远远走来一位背着竹篓的男子，他步履轻盈，远山黛眉，唇红齿白。
他走进院子里，到院子正中央时，突然没来由地停住了步子。
这院中央站着的纤纤弱弱的绿衣姑娘，这不是覃霜又是谁？
“覃姑娘？你回来了？”他心中喜悦，脚下步伐加快，挥袍进了屋。不见覃霜跟进来，又催道，“进来啊！”
崔婴看覃霜走到门前，也不知在磨叽什么。还是没有迈进来，“怎么了？”他意识到她有些不大对劲：“你之前随随便便把人 丢在我这儿，你知道这么长时间养一个病人要花多少钱吗？先说好啊你欠我的这几十两诊金可是没得跑的。别想赊账啊！”
崔婴拍着手背的动作一顿。她刚才偏了头，从这头望过去，便在她脖子上隐约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痕迹。兴许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可近了几步后，那些印子却更为清晰了。
本就肤白根本遮不住。青紫色的印记，密密麻麻蔓延到衣襟。
崔婴是大夫，还不是一般的大夫。其他大夫迂腐，面对女子顶多搭个脉象，不敢按不敢碰。可他们崔家世代行医的不一样。 父亲从小教导他的都是不能忌讳看病人的身体，该怎么看还得怎么看。这印子一眼便知是什么痕迹。
他原是不忌讳的。可转念一想，屋子还有个病人跟她关系匪浅的。若是直言，她定然会有些不自在：“那个、我说……欠我的钱呢？”
“缺的那些诊金我会想办法补上。”
“你总是说补补补，这又是跑哪儿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我出去送药，被人捉了去做苦工。没挣到什么钱。”
崔婴不悦地叹了几口气，却还是给她安排好房间，临走前又说，“你可知之前送过来的那个病人已经醒了？”
女子的背影骤然顿住，愈发僵硬。
“你说……你说于洛醒了？”
“是啊。醒了有几天了。”崔婴见她有些躲闪，还以为告诉她这个事情她会惊喜。至少说心情也会好点。看来是自己又判断失误了。
她非但没有心情好，反而像是更不对劲了。
“你可别半夜带着人跑路啊。”崔婴张口闭口想的都是钱，顺便再放了两句狠话，“要是敢跑，小心我崔婴一把药把他再毒倒。”
覃霜听他鬼扯，不知是哭是笑。
是夜。
白衣男子静躺在那里，好像已经睡着了。听到动静却霍然睁开了眼。
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远远地望着他。
双腿像灌了铅，步子只能停住。覃霜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引入眼帘的女子，看起来陌生又熟悉。
她在哭。
于才起身走到她跟前，“霜儿。”
覃霜看着近在咫尺的于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往下掉。
男子依旧高大，身材却消瘦得可怕，好像只剩一具躯壳。他跪坐下来，白发迤地，任由女子的额头抵靠在他的肩头。
他望着窗边那支幽然探出的三角梅，没有触碰她。
覃霜幻想过许多次于洛醒来的情形。却没想到是如今这样。
她趴在于洛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你那个找了很久的‘朋友’呢？找到了吗？”
覃霜只是哭。于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他并不懂这个孩子。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都不懂她。
等她哭累了，他才道：
“你这是何苦……为了救我，魏封临有没有为难你？”
对覃霜，于洛是愧疚的。
无论自己对她多么苛刻，她都默默忍受着。可他自私凉薄。从覃月离他而去的那天起，他的心便也死了。
谁能料到呢。计划失败，蛊毒发作。此生最潦倒无望之时，竟只有她一人为自己日夜奔走。
小姑娘苍白地笑了笑：“我怎会弃你不顾？魏封临不过只是灌了我几副毒药罢了……在漠谷从小试了那么多药，那些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如今你还我一命。你我二人，已不再相欠。”
她盯着他。
他这是要……赶她走？
房间里静默了许久。
“做个平凡女子。读书习字抑或仗剑江湖，靠自己双手营生。再不济，找个夫君相夫教子。这些，都未尝不是安稳的一生。何况你如今已有了牵挂之人。”
眼前不知为何又模糊了一片。
她弯下身，狠狠磕了一个头。
于洛的眼中的她，似乎还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天真，赤诚。
他坐在那里，那样的眼神。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覃霜知道，他是在道别。
房间像是顷刻间灌满了风，安静得可怕。
他像个垂暮的老人。雪白的衣角明明就在眼前，却好似永远也握不住。
她抬眸，又垂下。哽了数次，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谢少主成全。”
于洛目送她离开。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心口顿顿一痛。
一直躲在暗处的崔婴进屋将他扶起来，安置在榻上。
“崔兄。她身上的伤如何？”
这话叫崔婴瞬间眉头紧蹙：“你同她说了半天的话，竟是没问到重点？”
于洛的表情沉下来。见他不搭话，崔婴这肚子里的气更是刹不住了：“那痕迹还能是什么？”崔婴没意识到他的变化，嘴上也没收住：“那是欢好的痕迹。欢好，懂吗？”
于洛面上未动，崔婴又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自己这身子什么样儿心里没点数吗？你管不了她的事。覃姑娘定然与那人情投意合……毕竟这男女之事小姑娘如何会挂在嘴边呢。”看着于洛的脸色，他的声音不争气地低下来。
于洛沉默得可怕。
崔婴自认自己多嘴了，对着墙壁叹了口气：“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已放她自由。”
崔婴继续叹气：“以我对覃姑娘的了解，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于洛靠着床头，思忖了片刻，问，“太子的人今日可来过？”
“说来蹊跷。已经有几日没来了。”崔婴在椅子上坐下来。
“他定然是要有所动作了。”于洛沉思了许久，终于道，“把我的剑取来吧。”
崔婴大惊，才刚坐下，又从椅子上弹起：“你……你要做什么？！”
“你答应过我。”
“这不行。我不同意。”
屋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我还剩多少时间？几天？几月？还是几年？”于洛道，“你也说了，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你是大夫。心中应该有数。”
崔婴气红了眼，驳道：“你原先都撑不到今年。若不是覃姑娘，若不是我也在坚持，你怎会撑到今日？”他一直在坚持。他在等覃霜回来。可覃霜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又……
“崔婴。”于洛闭上眼眸，声音冷得如坠冰窖，“我心意已决。”
“你是我救的！”崔婴浑身发抖，扯着吼道，“如今你的命也有我的一份！谁准你……谁准你随随便便了结自己？”
于洛也不说话，只是静坐着。
周围是竹，满眼的翠色。彼时又起了雾，寒气重。
崔婴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也是无力发泄。抹了一把泪，长袖一挥道：“你要剑，给你便是。”
崔婴万分惋惜，却也无可奈何。但如果于洛，不这样做呢？
这本就是一个死局。
崔婴并非局中人。却不经意间看透了这桩桩件件背后的悲喜。
他自幼学医，师承自己的父亲崔鹤白。不管是父亲还是祖父在世时，都不肯在他面前提及关于娘亲的任何事。
他儿时不知事，也曾反复问过关于娘亲的事。每每提起娘亲，父亲总是一脸的忧郁。父亲说娘亲死得很早。是个很好的女子。再多的，当时的他也探寻不到了。
十年前。也就是父亲过世之前，他终于得知母亲死去的真相。
母亲竟是被自己的族人迫害致死。
那个年代行医之人地位颇低。母亲与父亲在自家药堂相识。听父亲说，娘亲那时是女扮男装见了当时还年少的父亲，她羞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母亲原本生在名门望族。可家门不幸，十二岁那年家里的父兄挥霍无度，家境一落千丈。
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时身无分文。为了给家中的祖母求医，只身一人到了药堂。她跪在地上恳求父亲施舍一些药材时，被赶回的祖父当作乞丐直接扫地出了门。
父亲说，他们的药堂是当时镇上最偏最远、最破的药堂。来买药的就没几个有钱人。因常年营生不好，很多时候连他们爷两儿自己都养不活。祖父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没脸没皮来求药的穷人。
那日药堂关门时下了雨，父亲看到母亲还傻傻坐在店门口。小孩子独自一人跑出来，一双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看着怪可怜的。
他动了恻隐之心，对她道：“你等等。”
母亲眼巴巴地坐着等了许久，也算没有白等。父亲将一个小纸包塞进她怀里，对她摆了摆手道：“天都要黑了你快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母亲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平日里抓药余下的药渣。她一下子就哭了。
她想道歉，可是抬头时药堂已经关了门。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母亲是跑了多少家药堂，吃了多少讽刺与冷眼才换来的这一点救命稻草。
后来他们相爱，也是父亲没有预料到的事。祖父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但也没有完全反对。祖父知道他们好上的时候，母亲已经怀孕了。
母亲的族人非要她打掉这个孩子。他们觉得她丢了家族的脸面。他们还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她，攻击她。但他的母亲却坚持生下了他。母亲也因为他的出生，丢了自己的性命。
后来，祖父更加厌恶不花钱讨药的穷人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接济那些穷人。兴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崔婴也变成了一个爱钱如命的医者。再后来，因为父亲的医术精湛，渐渐在江湖里有了名望，他们也终于有了一些积蓄。
他崔婴问诊，一直都是一分不落地收完诊金再看病。
独独覃霜是个例外。
许是她当时的窘迫让他破了例。在没有遇到她和于洛之前，他始终不能理解当年父亲的心境。这么多年他始终以为行医是门生意。是买卖，是等价交换。可是回过头看，何为医者？
崔婴想，先为善，后为医。
遇有请召，不择高下远近必赴。此为医者。如若父亲没有因为母亲的遭遇生出那一点的悲悯之心，又怎会有后来的自己呢？
崔婴了悟已晚，自觉悔恨。
那日覃霜没有走。她对于洛所做的决定毫不知情。
于洛自戕在枫泾。
他死了。
覃霜没有掉泪。她时而枯坐在门前，时而在竹林间游走。还是崔婴先开了口，问她如何安置。她沉默了很久。于洛他说过，想回漠北去。
崔婴也是沉默。后来他说想送他一程。覃霜没有阻拦。
崔婴带着他的尸骨回到北境。回到漠谷。那也是他头一回见识到天地的壮阔。
漠北归来后，他舍了那片苦心经营的枫泾药庄，独自一人下山行医。从此，自愿投身于江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