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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千丝

    一线千丝

    这是一天中最令人愉快的早晨,林郁的手搭在陆昭的臂弯,同他一道打开了那扇房门。金色的太阳光伙同晨露蒸起的潮润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林郁眯眼的同时便有一只手遮在了她的额前,于是视线里茫漫的金替换成清晰的景。她偏头对上他和煦的笑,自己便也露出三分狡黠,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没有拨开额前的那只,反倒轻轻捏住那只手的指尖,被捏住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一下,然后镇定下来。接着,他们便以这样滑稽又惹眼的“亲密”姿态一路走过那条弯曲的步道,一直走到车前来。

    陆昭上车的时候林郁已然系好了安全带,只是他仍旧从驾驶座上侧身过来为她放平了座椅,把她的头发全都拢到一侧,又不知从哪里取出条遮光的丝巾来笼在她脸上,然后将她鼻子和嘴唇中间的那一点布料揪高,捉出一个可叫她喷吐呼吸的空隙来。林郁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于是那个空隙就塌了下去,那只忙碌的手一时无措地定在那里,丝巾外传来它主人的略显迟疑的问句:“笑什么?”

    “笑我那时候怎么那么能睡。”

    林郁依旧安然地躺在丝巾下,那张被蒙着的脸在她说话时多少显得有些惊悚,但却教陆昭觉得心安,他伸手将似乎会滑落的丝巾又往上提了些许,在被稳固了的安心下递出了他的不安:“现在呢?”

    “现在也能睡。”林郁的答案给得很痛快,同时抱起手臂做好了入睡准备,在陆昭的车汇入车流之前,那一侧就传出了细细的鼾声。

    车辆川流不息,引擎声、喇叭声以及含混不清的人声不断挤进这密闭的空间,林郁依旧睡着,像是根本不会被这凡尘的俗声惊扰,而陆昭那似浮尘一般的心则在这样喧嚣的人气中渐渐安稳下来。

    他在这喧嚣的鼓动中回头去看他正在安睡的女孩,她悠长的呼吸正是他所熟悉的频率。他本该在这样熟悉的情境中找回自己的依恋,然而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跳出那个出逃的夜晚……

    那是一年中最盛的夏天,也是她第一次没有在车上补眠,海风吹动她的头发拂过他的脸颊,是带着薄荷味的清凉,她高举双臂靠在座椅上,扬起脸孔去接应天上的星星,那些亮极了的星星落在她眼睛里也是同样的亮极,星河灿烂。忽然她欢欣地叫起他的名字,好似爱娇的小猫一口轻咬在他的鼻头,他顺着她的欢欣看向她的指尖,听她从北极星一路指向织女星……他忍不住倾身去偷吻她的脸颊,而她轻快的笑声几乎引落星辰……

    那是一辆满载星辰的敞篷车,它同时也载着幸福和笑声,它在无限的海风中鼓足了马力,驶向夜晚的清晨……

    记忆里涌现的笑声似幽灵般紧攥住他的心脏,使他不得不依靠咬住舌尖制造出另一种痛苦来迫使自己回归现实,他偷眼去瞧,他的女孩依旧享有安恬的睡眠。他收拢呼吸,告诉自己:这样就很好。

    他在喧嚣中正身而坐,仅靠耳朵捕捉到那细小的鼾声,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变幻的车流,重复地告诫自己:这样就足够好。

    在那张丝巾下,蒙着一双始终清明的眼睛……

    在陆昭停车时刻意制造的响动中,林郁适时地“醒来”,在踏出车门的第一时间挽上陆昭的手臂,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泰然地伴他走过大厅,走过电梯,走过办公区,走过每一个认识“他们”的人,来到那间顶层的办公室。

    那间宽阔、整洁,由现代化的简约风格主导的办公室里有一处“刺眼”的存在——由一张如原始丛林一般凌乱的书桌和挂着一条未完成的红色围巾的衣帽架组成,以及一张歪出去八里地的椅子。那半截围巾鲜红地挂在那里,下端逶迤着的线像一缕径直泼下的血,幽咽着隐入幽暗。林郁信步走到桌前,一本摊开的笔记上横着一杆没盖笔帽的荧光笔,她斜睨陆昭一眼,看得他摸着鼻子转过身去翻找文件,而后抄起那只笔粗蛮地在那页未书写完的纸张上留下荧光笔干涸的印记。她盖上笔帽的时候,陆昭疑心自己听到了轻声的嗤笑。

    陆昭转过身来确认,林郁却早已走向大门,她闪身而出,不一会儿又抱着一叠册子闯进来,陆昭一手扯着领带向那边张望,见她把一本本印着封面女郎的杂志排开在那张会客茶几上,而后陷进沙发,骄矜地翘起二郎腿托起下巴,铜版纸在她手下“哗啦哗啦”地响。陆昭哑然失笑,安心坐回办公桌后开始处理文件。窗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片刻之后,“哗啦”声静止了,陆昭从书案中抬起头来,见林郁起身径直走向衣帽架,把那织了半截的红围巾摘了下来,她压根没打算弯身去取坠在下面的那一大团毛线,单单扯着半截围巾坐回茶几前,得益于仍旧保留在织物上的竹针,围巾并没被扯散,只那一大团殷红的线,被她拽着一扥一扥地向前,滚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蹒跚。

    陆昭无奈地摇头,起身把那团线递到她的手边,林郁无暇他顾,一双眼睛只盯着彩页的杂志,至于手上,从前学织围巾的基本功显然被她忘了个干净,她此时只粗糙地从那团线里蛮横地扯,手边堆叠着凌乱的艳色,她只作不见。

    “是要找端头吗?”陆昭贴心地问。林郁回头看他,见他一双眼睛也盯在那本摊开的杂志上,页面上是手绳编织的技法,他巡视着技法,林郁巡视着他。不一时,他那耳尖便烧起来,林郁便也收回目光,信手指向其中一种,陆昭顺势落座,从她手里接过线团。

    “要做这种,这种好看。”陆昭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是一种要用数根彩色的编织线围绕主线交替编织不断重复的技法,织出的花色叫做“轮回”。而他手上,确确实实只有一根红色的线。但他什么也没说。

    当初陪练时的基础显然还在,只几下他就已经把乱成一团的线理好了架在自己两手手腕间,示意林郁继续把剩下的线团绕上来。林郁从端头开始剪线的时候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只顾着抻线,没能看见。

    她剪了四根线出来,两根主线,两根绕线。她把主线递到陆昭手里,示意他捏紧拉直,然后把两根绕线并在一起,在主线上打了一个结固定,迅速展开编织。她学织围巾时笨拙得织织拆拆,现在倒手指翻飞缭乱得叫陆昭看不清。

    相比“轮回”的教程织法,林郁选用的花色和股数简直少得可怜,那两根同色的线交替着绕主线而行,一时竟分不清谁是谁。但林郁分得很清,她的手指急速动作,不一时竟也编织出一段可观的长度来。

    她直起身子松了口气,陆昭也伸过手把她垂下的鬓发拂至耳后,林郁垂眸浅笑,抬眼去看陆昭,不曾料想不速之客竟于此时到来。

    陆昭眼见林郁色变,回身向后看去,一时竟呆立当场。

    那实是他平生未见的奇景——高楼林立的都市,数座雪峰云烟缭绕,高耸入云,带着尖利的鹤鸣和迫人的寒气向着此间缓慢行来。除了他和林郁,这景象没有被其他任何人睹视。他几乎是立刻就抓紧了林郁的手腕。

    只是林郁的动作更快,一个反擒拿急速挣脱,在陆昭把惊疑的眼神望过来时,那条还未编织完成的手绳便被她套在了他的手腕上,她从两端各翻出两根主绳,将原本的绕绳并在一起,正反双向都用主绳扎了个结实,然后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收拢了他的惶急。

    她腾出手来拂去他眉上的霜花,带着万般的柔情望向那双因为不断翻涌的热意而未被冻结的眼睛,她一遍又一遍抚过他的额发,直到他终于肯瞧着她。

    被冻结的玻璃在尖利的呼啸下终于崩裂开来,积世的雪和着狂风席卷空间,霎时间一片白茫茫的彻骨冰寒,裹在他手腕上的那一点力量是惟一的暖。在呼啸的风雪里,他听到她的声音:

    “你还有最基本的判断力,对吗?”

    他急迫地点头,而后才意识她已看不见他的回答,他用力地摇动被她紧握的手臂,哽咽着在风雪中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滴。

    顷刻之间,风消雪散,最后一缕风也退出的时候,碎裂的玻璃也一径复原。房间里什么也没变过,只有那张乱桌上的书页还在翕动,残留一丝惊心动魄的余影。

    自楼中跃下的时候,林郁有想过要不要在空中就这么啐上一口,只不过还没等她做出决断,双脚就已经踩到了地面,她也只得把那点不忿碾碎了吹散。

    是雪山,她也已被变换了装束,轻薄的劲装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少显得有些找死,林郁却也没感受到什么寒意。她伸手在左手护腕内摸索了一番,揪出张带字的布条来,布条上只有五个字——

    “宁含微,师姐。”

    她抬头无声地笑了一下,随即便听得耳边传来一叠声的呼叫:

    ——“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师姐救命——!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快来救救我——!”

    少顷,又补了一个“们”字。听起来凄厉有余,张惶不足。

    林郁不紧不慢地往那头走,不多一时便觉那声音近在耳边,于是也提起嗓子来慢悠悠地问:

    “是——什——么——?”

    传来的回声已然欢喜地要跳起来,却也是依着她这般一字一顿:“是——蜘——蛛!千——丝——雪——蛛——!!!”

    不一时,又补了一个“王”字过来。

    林郁绕过一棵雪松,便看见对面山腰一处洞穴前的平地处一只巨大的蜘蛛撵得两个萝卜头上蹿下跳地跑。穿黄衣的少女跑得快些,时不时还回身去救一救穿青衣的少年,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师姐师姐”。那蜘蛛腹部遍布灰白纹路,个头比他二人加起来还高些,张着口器“嗬嗬”地吓人,尾部倒是高高的收着,一股丝也没舍得吐出来。

    那少女又叫了半天师姐没听到她应声,竟原地站停打量起四周来,林郁简直要被她气个倒仰。雪蛛的口器已然笼罩住她的上半身——

    危急时刻,林郁随手撇下雪松的枝杈,附了个火诀掷过去,那青衣少年则疾步向前一个滑铲拽倒黄衣少女二人抱着滚离了危险地带。雪蛛见扑面而来的只是普通火焰,竟张开口器径直来吞,林郁早已飞身跃至半空,手指凌空一点,赤红的火焰上便生出黑火来,那雪蛛像是也知道黑火的恐怖,后退几步从尾部吐出一颗雪白的丹祭在面前。

    林郁不耐烦与它纠缠,掐了风诀卷了丹和两个萝卜头就走,三个人站在不远的高处,看那失了丹的雪蛛渐渐化成拳头大小,仓惶地爬进洞穴。

    那黄衣少女被青衣少年半扶着,还要强探着身子来问她:

    “师姐怎么不杀了它呢?”

    林郁的目光还落在洞穴处,头也不回地答她:

    “因为我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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