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柳茕正要细想,过来请莫掌柜的荣姝阁伙计打断了她的思绪。
莫掌柜冲伙计点点头便朝柳茕拱手道:“柳二姑娘,外头有人来找,莫某先退下了。”
柳茕轻一点头:“今日有劳莫掌柜了。”
莫掌柜脸上又堆起了笑:“柳二姑娘何须客气,以往世子夫人跟您常来照顾敝店生意,都是老主顾了。正好今日店里来了一批新货……”
莫掌柜顺口推销起店里的新货,柳茕心里却不由一顿。
他口中的“世子夫人”指的是卫国公府世子李谭的妻子——萧雯。
她重生回到堪堪及笄的十五岁这一年,许多事情回忆起来都像隔着一层纱。萧雯这个名字如今于她是有些陌生了,但是前世未出阁前,她跟萧雯是无话不说的好友。
前世萧雯出嫁后还跟她走得很近,经常邀她出门游玩。只是好景不长,约莫半年之后,李谭不知因何得了失心疯,没过多久便死了,萧雯心灰意冷,出家为尼。自那以后,她们便再未见过了。
昨日李谭被抓,虽然大理寺还未放出风声,但是卫国公府定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她想去看看萧雯,可想起往日萧雯跟她提起李谭时满心满眼的欢喜,却又没有了勇气。虽然贡品劫案或许另有隐情,但李谭也难逃罪责,她不知道萧雯会不会怪她。
“……柳二姑娘随意看看,想要什么差人来说一声便是。现在店里大部分定制货品也都能缩短工期了,像您上回那支多宝花簪……”莫掌柜说着说着发现柳茕面色有些异样,以为是柳茕听得不耐烦,这才有些尴尬止住话头。
柳茕回过神,向莫掌柜道谢,带着时晴离开了荣姝阁。
“姑娘,这莫掌柜可真是好记性啊,难怪荣姝阁生意做得这样好。”时晴一面扶着柳茕一面道。
柳茕正在想事情,随口问道:“何以见得?”
“您看啊,来他店中的客人这样多,可是他好像连每一个客人买过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他刚才说的那支簪子,不就是姑娘昨日戴的那支?奴婢记得是老爷定下送给姑娘的,那可都是去年的事了。”
柳茕闻言如遭雷击,生生立在了原地。
“姑娘,怎么了?”时晴见柳茕突然神情呆愣,有些不放心地问。
“是这样……”柳茕不觉出声。
柳茕背转过身,抬头看着荣姝阁门楣上的匾额。秋日的日光从上空淡淡投落,温度并不灼热,柳茕却觉得日头躁得很,映得“荣姝阁”三个金字都分外刺眼。
恍惚间,早先顾朝璟问她的话浮动在午后干燥的空气中。
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她认识的且跟李谭有关系的,而且还有那副耳环的人。
·
夜里细细密密地下起了雨。
时晴掌着灯站在柳茕房外,心中惴惴不安。
姑娘离开荣姝阁的时候便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自言自语地说了些意味不明的话,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肯见。
后来倒是开了们,只是拿了一支簪子让她去荣姝阁跟问事情,等听完她带回来的答案,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这都到大半夜了,姑娘房里的灯还亮着,她根本不放心去睡。
房门外烛光和人影晃动,柳茕蜷缩着坐在床头,她知道外面是时晴,也知道她是劝不走的,便也没再出声。
许是一番秋雨一番凉的缘故,她虽然裹着被子,却还是感到寒入骨髓。
前世那些被她忽略的事情,现今她却都鬼使神差地想起来了。这两日经历的事情像是裂成了许多碎片,重新拼凑起来的样子竟十分可怖,让人心惊。
不知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多久,直至透过窗纸的天色由灰转白,外面窸窸窣窣的雨声才渐渐停了。
时晴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
“姑娘,桃儿来传话说,萧姑娘想见见姑娘。”
“阿雯要见我?”柳茕从床头直起身。
见柳茕总算肯说话了,时晴不由松了一口气:“萧姑娘说她不便入府,约姑娘在东明湖边见面。”
柳茕想了想,道了声“好”。
事已至此,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柳茕换了衣服,只喝了碗清粥便带着时晴坐马车出了门。一路上,她没有说话,时晴也不敢开口,只是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到达了东明湖。
时至中秋,周围山林中的枫叶已相继转红,显出一片橙红橘绿的明艳色彩。经了一夜秋雨的润泽,满目红叶艳丽逼人。
湖边已有一辆马车停着,在马车边等着的正是桃儿。
她们跟着桃儿往桃花林里走了片刻,就见到了萧雯。
萧雯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面容清丽,眉眼温和,只是看着清瘦了许多,一袭素色衣裙衬得容色也憔悴了许多。
秋日的桃林十分萧索,没有什么景致,林中的石几上却还是布置了果品和茶水。
见柳茕过来,萧雯轻轻一笑:“可算来了。分别不过几日,竟像是隔了许多年。”
柳茕看着眼前的萧雯,恍惚间想起了前世她最后伴着青灯古佛的样子。可跟现在相比,她前世那样是不是还好些呢?
她一言不发地与萧雯相对而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雯熟稔地拿起杯子,倒了一杯茶递给柳茕,道:“你前日救林大公子的事我都听说了,亏得你聪慧。能解除婚约是好事啊,怎么今日瞧着像是有心事?”
萧雯是河东伯府的大姑娘,因为家中规矩严,她又是长女,所以从小便十分懂事,言行举止间皆是先照顾别人。往日里她跟萧雯一起吃茶,萧雯也是先动手斟茶的那一个。
这茶的味道和平时的没什么不同,柳茕却喝得不是滋味。
见柳茕不语,萧雯打发桃儿跟时晴离得远一些,转而从身旁的提篮里端出一碟绿豆糕,拈起一块递给柳茕。
“若是不便说,就罢了。来,这绿豆糕你尝尝,我今早刚做的。”
柳茕垂眸看着绿豆糕却没有接,语声低低的:“李世子如今身陷囹圄,你那么喜欢他,竟还有心情做糕点吗?”
秋风从林中长扫而过,翻动地上的落叶。一片沙沙声中,萧雯的手顿了一刹,那块绿豆糕最后轻轻放回了碟子里。
她敛去了脸上堆起的笑容,望着柳茕的目光淡淡的,像风声一样渺茫:“你想说什么?”
“其实李世子前日就已经被大理寺拿下,因为他犯下了贡品劫案。”
萧雯脸上露出些惊讶来,道:“茕儿,我相公确实被大理寺所拘,但此事尚在调查中。我相信相公,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他虽然行事铺张了些,却是家中独子,如何需要去劫什么贡品?”
柳茕却摇头:“他当然需要,因为他是个赌徒。”
那日李谭掐着她脖子的时候,他指腹的茧就硌疼了她。后来李谭被拿下,她便留意看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布有茧,那是好赌成性的人才会有的手。萧雯跟他朝夕相处,不可能没有发现。
萧雯脸色微微一白。
但是柳茕接下来要说的,才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却又无法视若无睹的真相——
“阿雯,其实你不但知道李谭是个赌徒,还利用这一点策划了贡品劫案,目的就是置他于死地,我说得可对?”
“茕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萧雯微微皱眉,“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相公被抓一事,但你不是官府中人,怎能随意揣测案情?”
柳茕抿了抿唇。
“阿雯,我前日被李谭派人抓走,他们为的就是我手中的盗匪贡品藏匿的线索。那线索就藏在我几日前捡到的荷包里,知道我捡到过荷包的人除了时晴和我二婶之外,就只有你。”
毕竟是前世发生的事,所以柳茕一时竟忘了,她被污蔑推林峥下水后,曾写信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萧雯说过。
萧雯也曾给她回信,说可以帮她把那荷包送到顺天府。但那时因她拒婚,祖母将她软禁起来,令人严加看管,也拒绝任何人来看望她,因此荷包也没能送出去。
萧雯的脸上浮起几分薄怒:“你觉得是我出卖了你?单凭这一点,你便这般怀疑我吗?”
听了萧雯的指责,柳茕觉得鼻子有点泛酸。自打她认亲回到柳家不久,她便跟萧雯相识了。此后年年岁岁,她们笑着闹着长大,一直都亲密无间,她没想到自己会有怀疑萧雯的一天,更没想到萧雯会有出卖自己的一天。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仅是这样。”柳茕摇摇头,道,“那天我被抓走关入私宅,宋阑刚一见我时,好像把我错认成了什么人。”
那时她和顾朝璟还没来得及逃离,宋阑便带着人闯入。回忆那时情景,顾朝璟挡在她身前,宋阑并不能完整地看到她的脸,可他却有一瞬间的迟疑。她当时还以为是因为他看见了顾朝璟出现在屋子里,后来再想却又不对。
他分明是知道有人闯入才带人过来的,看到顾朝璟是不会感到意外的,所以让他感到意外的人应该是她。他明知道那里关的是拿走了荷包的人,却在那时有所犹豫,可见是她让他想到了什么。
“宋阑当时是看不到我的脸的,能让他有所联想的只能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我猜,是我头上的簪子,他曾经见你戴过。”
那日她跟时晴互换了装束,所以随手拿了一支不惹眼的多宝簪来戴。
那支簪子虽然配色素净,用料却讲究,白玉打磨连缀作为主花,花心以红宝石点缀,主花之上又连接两朵次花,一朵用宝蓝色琉璃烧制,另一朵以湖青色翡翠雕琢,簪尾又并以珍珠花穗。
因为制作复杂,所以这簪子从选料到完成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她自己这支是去岁父亲送给她作为她的生辰礼的。
“荣姝阁的钗环花样多,翻新快,那簪子工期又长,因此并没有多少人下定,戴的人不多。昨日时晴拿着簪子去荣姝阁问过,莫掌柜说你前不久确实买过那簪子。”
按理说,萧雯主要在内宅活动,即便宋阑是李谭的随身侍卫,两人难免会碰见,但应该都会避嫌才是,宋阑不应该对萧雯的首饰有所印象。除非他们的关系,并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萧雯嗤笑一声,道:“你这只是捕风捉影。仅凭一根发簪,就能断定我跟宋阑有关系吗?”
柳茕没说什么,她从袖中摸出昨日戴的那对耳环,轻轻放在石几上。
看到耳环的一刹,萧雯的目光微微一凝。
柳茕沉默了片刻,道:“昨日宋阑的尸体在河里被发现,耳环是证物,官府的人问我认不认识买过这款耳环,而且还跟李谭有关系的人。”
“那又怎样?”
“阿雯,你有这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