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进府

    荣国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贾老夫人把宝玉看得比心肝儿肉还重?她老人家片刻都离不得宝玉,哪舍得宝玉搬出去!连王夫人都不接这话,王熙凤更不会自找没趣。

    其他人也一概如此。

    贾老夫人的确舍不得他搬走,哄道,“你明知老祖母喜欢热闹,怎的还提搬出去这话伤我的心?快别说了!那碧纱橱里外两间,哪里不够你和你林妹妹住的?再说,你不是最喜欢跟女儿家玩闹?如今多个林妹妹来陪你,岂不更好?”

    王熙凤低头吃茶,邢夫人轻轻笑了,李纨并迎春、探春、惜春皆放下筷子,不再进食,桌上一时静下来。

    贾宝玉到底是男孩儿,他小小年纪跟女孩儿们混在一起玩闹,已经落了个顽劣风流的名声,如今好不容易肯上进,贾老夫人不遂他的意让他搬出去用功读书就算了,竟还乐得他与女孩儿住在一起!就不怕真把他养废了?

    王夫人自是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又不愿正面开口与贾老夫人对上,忽问王熙凤,“凤丫头,你觉得呢?”

    王熙凤立即放下茶杯,打趣道,“老太太,宝玉必是一时兴起,您舍不得他,他就舍得您了?不若让他去外面住几天,兴许吃了读书的苦,不消您说,就自个儿巴巴的求着您要住回来了!”

    众人顿时一笑。

    贾宝玉斗志昂扬,“老祖宗,风姐姐既这样看我,那我定要考个秀才给她看看!这样,我也不搬远了,就搬去凤姐姐隔壁的良栖院如何?”

    良栖院是个小院儿,以前贾老夫人的丈夫,已逝贾公贾代善年幼读书之处。

    王夫人笑道,“这里好,离前院和荣庆堂都近,你每日放学过来给老祖宗请安也方便。”

    不管王熙凤和王夫人如何说,贾老夫人只看宝玉神色比以往都要坚定,颇有几分他祖父贾代善遗风,不免心下动容,松口道:“好,好,祖母的宝玉也长大了,那你就搬出去吧!你可要用功读书才是,若再不用功,便是你父亲不打你,老祖宗也要罚你咯。”

    贾宝玉搬院子的事就这么定了。

    前世,林妹妹是为了他泪尽而亡,今生要避免这样的结局,就不能让林妹妹再对他动情,索性从一开始就搬离林妹妹身边,也能保住林妹妹清誉。

    这顿饭,众人吃的各有滋味,饭毕,贾老夫人打发众人散去,只留了邢夫人、王夫人陪着她等黛玉进府。

    碧纱橱内,袭人听说了前院的事儿,既为他忧,又为他喜,待贾宝玉回来午睡,劝道,“二爷肯用功是好事儿,怕就怕你这阵劲头过去,又像以前那样厌弃仕途经济,让那位贾先生笑话不说,只恐老爷也不会轻饶了你,倒不如耐性儿些,好生跟贾先生做学问,将来若有幸考个功名总归是好的。”

    袭人是贾老夫人指给贾宝玉的大丫鬟,有她在,贾宝玉的屋子处处妥当,偏生她不够衷心,前世投靠了王夫人,被赶出去的媚人、茜雪、芳官儿等人,全系她所为,晴雯之死,亦与她脱不了关系。

    媚人、茜雪这两个丫鬟倒也好说,原是他奶嬷嬷李奶奶安插进来的丫鬟,袭人与李奶奶打擂台,赶也就赶了,四儿、芳官儿他今生也不在意,况且芳官儿今生有没有机会来荣国府也不一定……唯独晴雯,这是实打实衷心于他,清白干净,没有二心的丫鬟,纵然心气高傲,他也愿意留着。

    贾宝玉散着发,捧着一卷书,靠在床上懒懒的看,“你为我好,我自然知道,可往后你若有一日不为我好,只为你自己好,去投靠了旁的主子,我当拿你如何?”

    袭人心一跳,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玩笑,又恐他怀疑自己有二心,正待为自己分辨两句,晴雯忽的挑开帘子进来,喜道:“二爷,林姑娘来了,老太太打发人来要您去见客呢!”

    前世,林妹妹大约也是这时来的,只怕老祖宗抱着她有一阵话要说,她也羞涩在外男面前掉眼泪,贾宝玉不想让她把眼泪憋在心里,哪怕对着自己最亲的外祖母痛痛快快哭出来呢?笑着晃了晃手里那卷书,“就说我歇下了,酉时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嗳!”

    晴雯脆生生的应着下去了。

    这一打岔,贾宝玉也似忘了方才同袭人说的话,看了会儿书,闭目养神。

    袭人心里有些不安,她看不透贾宝玉是个什么心思,什么性子了。贾宝玉自打今儿醒来后,就像变了个人,虽说话语气,行事还是从前那般,却好似突然醒悟,知晓了仕途经济的好处,主动去请老爷给他请老师不说,还向老太太请命搬出碧纱橱,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连同他方才那番话,也似在敲打她一般,其人虽然年幼,但话中已带有威严之意!

    想明白后,袭人伺候宝玉更加精心,态度也越发恭敬。

    一个时辰后,贾宝玉方醒,袭人伺候他梳洗完,他到书桌旁练了几篇字,待字迹越发纯熟好看,才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袭人不免好奇,“二爷这是写的什么?”

    她是丫鬟,没读过书,虽是贾母赏给贾宝玉的大丫鬟,却不像管财务的鸳鸯那样认字。

    贾宝玉道,“前些日子从古籍上看的药方,说是最能调理身子,对年老体弱之人效果奇好!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越发虚弱,这药方正适合她。”

    其实不然,这是写给林妹妹的。只是怕林妹妹像前世的晴雯那样被王夫人针对,他才故意扯了老太太做借口。

    贾宝玉前世跟着一个赖头和尚学了好些医术,虽说不上能悬壶济世,却也算精通。这药方是专治林黛玉打娘胎里带下来的不足之症的,吃上几年便能好全。老太太吃了,亦能固本培元。她素来疼惜黛玉,届时吃了有用,定会带着黛玉一起调理。

    晴雯进来送茶,正好听见,巧笑着调侃道,“二爷真把自己当神医了不成?你纵是有孝心,也不怕这方子有差错,万一吃坏了老太太怎么办?袭人姐姐,你怎的不劝劝二爷?任二爷瞎混闹。”

    贾宝玉虚点她笑着,“小小年纪竟比你袭人姐姐还操心,倒像李奶奶的孙女儿。”

    晴雯脱口而出,“谁要像那专横跋扈的老虔婆了!”

    袭人下意识闭上门窗,转头道,“好妹妹,这话岂是能随便说的?叫李奶奶听见,还不打发了你!”

    那李奶奶仗着宝二爷吃过她的奶,这几年脾性越发大了,比宝二爷还像这屋里的主子,偏又在老太太跟前极有脸面,谁也不敢得罪她。说句不好听的,有时这些下人们哪怕得罪宝玉,也不愿得罪李奶奶!

    贾宝玉也知道这茬,笑道,“你不喜欢,我打发了她就是。”

    袭人因他先前那句敲打,现今谨慎许多,从先前她在药方之事上不劝贾宝玉就能看出来。

    听他这么说,只得嗔晴雯一眼,转移话题道,“二爷这药方可是写好了?不若您先去老太太那看看你林妹妹,这药方,我让晴雯先拿去请大夫看看,若大夫说无碍,咱们再献给老太太吧?如此也好叫人安心。”

    “也好。”

    贾宝玉不做他言,放下笔,脚下生风去了荣庆堂。

    能重见林妹妹,他心中十分欢喜。

    荣庆堂里,贾府女眷都到齐了,一个素衣清瘦的女孩儿被贾老夫人揽在怀里,一脸忧伤。她肌肤胜雪,黑眸灵动,端的是花容月貌。年纪虽小,但气质脱俗。

    “老太太,宝二爷来了!”

    门口的丫鬟往里通报一声,贾宝玉掀开帘子进去,目不斜视,对贾老夫人行礼,“见过老祖宗。”

    他面容明朗,流光溢彩,乍一见,竟比女子还美!黛玉一眼惊艳,心底竟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禁悄悄捏紧帕子。

    贾宝玉知她来时一身素衣,所以今日这身打扮亦随了她,看上去比前世低调。只见他穿着一件象牙白金丝滚边风景古香缎箭袖,外罩一件品竹色提花蜀锦无袖褂,头戴紫金冠,冠上镶嵌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璀璨耀眼,一如其人,华贵不凡。

    女孩儿潋滟的眸似有水光闪烁,未敢多看,暗自低头,任由贾老夫人介绍彼此身份,并不言语。

    贾宝玉将她的谨小慎微看在眼里,心中一痛,至贾老夫人介绍完二人身份,贾宝玉忙笑着向她行礼,“姑妈虽去了,但林妹妹如今多了一个疼爱你的外祖母,还多了我这个哥哥,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往后咱们一处相伴,林妹妹可不要孤独才好!若闲了,只管去找凤姐姐说话,凤姐姐你可见过?她这人最是有趣和乐了!最是疼爱我们这些小辈儿的。”

    说罢,要去拉王熙凤介绍给她。

    王熙凤指着他笑,心底却很得意,顺着他的话应承下来,顺道虚捧自己,“嗳!我哪里就有宝玉说的那样厉害?就是帮着太太管家,能辖制几个不听话的下人罢了,妹妹若不嫌弃,往后只管跟宝玉一样,唤我凤姐姐吧!”

    荣庆堂刚才还有的悲伤一下散了不少。

    林黛玉心里也生出亲近之意,初到荣国府时的紧张便少了些许。垂眸起身,对二人盈盈福了福身子,先喊了贾宝玉一声二表哥,才道:“多谢二表哥、凤姐姐关心,妹妹方才已随外祖母认过大舅母、二舅母、大嫂子、二嫂子和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了,才见了大舅、二舅回来。”

    “妹妹请坐。”

    贾宝玉、王熙凤、林黛玉都落座后,贾宝玉问询了林黛玉在扬州的生活习惯。他年纪小,说这话并不算唐突,加之问得关切真诚,贾老夫人又乐得他们亲近,所以并未出言打扰,只静静听着。

    老太太尚且如此,其余人等除了王熙凤会插科打诨,把气氛推得越来越热闹,王夫人偶尔说两句,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凑在一块儿玩笑外,邢夫人、李纨皆只跟着陪笑。

    饶是如此,荣庆堂气氛也极好。

    等林黛玉略提了几句她在林府如何生活的后,贾宝玉也聊到了贾府的生活,譬如何时晨昏定省?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都跟着李纨做些什么?主子们什么时辰用饭,如何用饭等,皆一一家常闲话般说与林黛玉听。

    林黛玉进贾府本就处处留心,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点儿,惹人笑话,是以一直紧绷着神经。贾宝玉这番聊,既让她意外,也让她稍稍放松,一颗心莫名暖了些。或许父亲所言不错,她真该来投靠外祖家的。

    只是进府前她听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说,府上二公子贾宝玉乃是一个喜怒无常、混在胭脂堆里不喜读书的混世大魔王,要她远着他些才好。二舅母王夫人亦说,宝玉是她的祸根孽胎,叫她不要与他一道玩闹。如今一见,这位二表哥分明处处周到,待人体贴,谈吐亦清润文雅,不像那等不读书、顽劣难驯之人。

    黛玉暗道:可知外人所说都是信不得的,必要亲耳听,亲眼见才好。

    贾宝玉见她脸色逐渐红润了些,也不似方才那般哀愁,心下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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