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抉择

    红枝睡了很长的一觉,恢复意识后,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四周皆是挥之不去的雾霭,根本看不清周围有什么东西。

    而且最奇怪的是——她的双脚一直在控制不住的往前走,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人操纵提线木偶。

    红枝恍惚猜测到,这里应该不是现实世界,因为她最后的记忆是昏睡在了文肆怀里,重伤之下,他不可能会让别人带走她。

    可细瞧,亦不似幻境法阵,莫非是梦境吗?

    抱着这份犹疑,她踽踽独行,不知走走了多久,终于在某一瞬间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

    红枝一个踉跄,站稳后本能的四处张望,查看此间的情况。

    在她身后,依旧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人烟生气。可喜的是,前方的雾霾似乎消散了些,她不敢放松警惕,慢慢往前走,发现并非她的错觉,前方的雾霭确实在逐渐消散。

    片刻后,眼前的视线已经清晰可见,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有一颗大树,其树干枝叶尽是白色。

    没错,白色,而且是纯白色。

    红枝曾在古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若她没有记错,此树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神树“归忆”,顾名思义,只有追寻过往的人才能见到它,而它储存的正是所见之人丢失的记忆。

    红枝手指攥紧,心中莫名有些胆怯,几丈之遥外,藏着她尘封了八百多年的记忆,而她却并没有真正做好迎接它的准备。

    这段时间与文肆相处,她的确找到了一点爱侣的感觉,也做好了如果能活下来就与他相伴终生的打算,可是一切都依附于……亏欠。

    是,她对他的情感没有消散,可情感并不能与记忆完全剥离,她早已忘了究竟该怎么样才能表达出对一个人的爱意,更忘了伴侣之间又该怎么样才算正常相处。

    所有的所有,她都不记得,只能竭尽所能的去模仿别人。

    可这种拙劣的演技,他当真看不出来吗?

    红枝不想承认却也必须承认,她对他真正从心的感觉只有——愿他生,怕他死,仅此而已。

    “唉——”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长叹,红枝才骤然回神,寻声望去却发现对方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同神树“归忆”一般,与雾霭融为一色。

    她蹙眉询问:“你是谁?”

    “舍尘楼——南竺。”对方淡淡回答,神色间有些疲累,“我原本已经不想管了,可你如此纠结,难道不打算离开这个梦境了吗?要知道,外面还有人在等你。”

    “我……”红枝下意识的想要解释,张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她索性跳过这个话题,瞥了一眼神树“归忆”,满眼笃定的询问,“它是你带来的吗?”

    南竺漫不经心的拍拍衣袖,“曾经有个人信誓旦旦的跟我说,他才是你的归途,如今你们既有了善果,我自然该把你存放在我这里的记忆还回去。”

    她顿了顿,抬眸看着眼前的少女,“只是我想……应该把这份记忆收不收回的权利——交给你。”

    红枝对上她的视线,却见对方淡淡一笑,模样很好说话:“如果你不想要,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出去,但是同当年抹去记忆一样,你不会再有反悔的机会。”

    闻言,红枝陷入怔愣,久久不言。

    南竺再次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无奈:“红枝,你本非优柔寡断之人,人间你敢闯,情爱你敢忘,雷刑你敢受。”

    她轻笑一声,打趣道:“如今不过一段普普通通的记忆罢了,何以让你如此犹豫?”

    “因为……”红枝垂下头,语气低落,“不管最后选哪个,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她双手紧紧抓着衣裙,嗓音有些哽咽:“我跟他撒了一个很长的谎言,谎言里我与他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可这些只是我演出来的罢了,真正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与他相处。尽管我很不想承认,可我摒弃生死最大的原因还是源于……亏欠。”

    南竺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轻而易举的抓住她话中的重点,“所以你觉得更对不起他了是吗?”

    红枝点头,愧疚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南竺淡淡道:“红枝,抬头挺胸,直起你的脊梁。”

    红枝依言照做,却见南竺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的对她说:“一人千面,你所表演出来的只是另一个你,爱你的人根本就不会觉得这样的你哪里不好,无论你是什么模样,他都可以接受。”

    红枝眸色微亮,“当真?”

    或许她并非不知道,只是无法确定。

    南竺抬手握住她的肩膀,语气温柔的开解:“小鱼儿,‘自卑’这两个字,从来不该用来形容你。”

    她转头瞥了一眼神树“归忆”,又回头凝望着红枝:“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它都是正确的,因为本就没有对错之分。”

    红枝把这些话听进了心里,目光重新落回到神树身上,声音很轻的说:“我想……看看曾经的我和他。”

    南竺收回手,眼神温柔,浅笑道:“那就去吧,记住,他在等你。”

    红枝再回过头时,眼前已经没有了那抹白色身影,但对方几句话解开了环绕在她心底的迷雾,而与此同时,梦境中的雾霭也全部开始消散,最终只留下了神树“归忆”。

    红枝深吸一口气,摇头甩掉所有的犹豫不决,迈步走到神树前,伸出右手掌心放在树身上,闭眼与其心魂感应。

    “归忆,请带我回到过去。”

    ***

    一阵眩晕失重感袭来,红枝陷入了短暂的昏厥,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站在一座院子里。

    红枝四下打量几眼,发现这院子的建筑有点像人间,可仔细看又有些不太像,她一时无法确定,只能猜测出这大概是个两进两出的院子。

    没等她再细看,正屋的门突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看着约摸有二三十来岁,容颜与她相似,却又比她苍老许多,半头青丝染了霜。

    紧跟着,屋里蹦出来一个大概十四五岁少年,他跑到那女人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撒娇道:“娘亲,铺子有杨慈哥哥和曲倩姐姐打理,你晚一会儿去也没关系,再陪我一会儿嘛,孩儿好不容易有一天旬假。”

    女人弯腰摸摸他的头顶,柔声哄道:“怀远乖,这几天铺子忙,等娘亲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闻言,少年满脸不高兴:“可……”

    他话未说完,那女人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沉声冲他训斥道:“小兔崽子,别给你娘亲添乱,让她去忙。”

    瞧见这个男人,在一旁观看的红枝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对方的面容与文肆生的一般无二,甚至说话语气和衣着打扮也很相似,但却又不完全一样,这个人神色间多了几分冷峻和凌厉,文肆则相对柔和。

    少年抬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咽下将要出口的话,委屈巴巴的道:“娘亲,你可得早点回来。”

    “好。”女人似乎并未发现身后的那个男人,也没注意到少年的异样,认认真真的叮嘱道,“晚上回来我会检查你的功课,若你做的好,待下次旬假我便带你去郊外放纸鸢。”

    “真的?”少年惊喜不已,“谢谢娘亲!”

    “好啦。”女人眼神慈爱,语气温柔,“中午去隔壁王阿婆家吃饭,我走了。”

    少年点头答应,目送着女人离开,待她走远后,他双手抱胸,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趾高气昂的道:“看见了吧,还是娘亲最疼我,哪像你,动不动就凶我。”

    男人走过来重重弹了下他的脑门,语重心长的教训道:“夫子教没教过你什么叫做‘严父慈母’,若什么都顺着你的意愿来,你还不得反了天?”

    少年没有争辩,一边揉着被男人弹过的地方一边转换话题:“爹爹,你会做纸鸢吗?”

    男人随口反问:“这有何难?”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红鲤鱼形状的纸鸢便静静的漂浮在半空中,少年瞧见却没有高兴,反而嫌弃道:“我若把这个拿去给娘亲,她肯定会怀疑,爹爹你怎么这么笨啊?”

    男人一愣,随即抿了抿唇,嘴硬道:“我还不是被你给带偏了?行了,好好做功课,做完我手把手教你做纸鸢。”

    他将红鲤纸鸢收起来,拉着少年重新回到屋子里,独留院外的红枝怔愣在原地。

    她来自八百年后,眼前所见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他们看不见她,也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而那个女人,正是八百年前禁咒加身失去修为化作凡人的她,所以也看不见身边鬼之身的文肆。

    至于那个少年,谢必安曾提起过,她当年在凡间领养了一个凡人小孩,原来他叫怀远,倒是个可爱俊俏的孩子。

    只是……他为什么能看见彼时的文肆呢?

    凡人小孩有阴阳眼能见鬼魂不假,可这么大的孩子却不应该有了,莫非是文肆是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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