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空看着26岁的戚折枝的脸庞，透过她，他看到了23岁的戚折枝在夜晚挑灯夜读时，耳边垂下的发丝；看到了18岁他带着一大束黄玫瑰跟她告白后，生涩亲吻时她近在咫尺的脸；听到了16岁的夏日午后，他在课桌上睡觉时，她轻轻叫醒他的声音。

    周长空认识戚折枝，从他们年纪尚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就觉得戚折枝美，他爱她。而现在戚折枝26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但是周长空依然觉得，在餐厅暖光下的戚折枝是那么美。

    周长空依然爱她。

    周长空突然不想掩饰，也不想再去追求18岁时所追求的仪式，他现在的嘴中只有一个回答，他也是那么说的：

    “戚折枝，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过去爱，现在也爱，这份爱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知道。”戚折枝一边点头，一边告诉他，她近乎要落下泪来。

    戚折枝一直知道这个答案，从她每一次跟周长空的见面里，她都能感受到，她一直被周长空妥帖收藏着。

    “周长空，我也是爱你的，非常。”戚折枝那么对周长空说。

    但是戚折枝依然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的矛盾与差距。抛去那所谓的故事不去谈，抛开所谓男主与女配的身份不去说，光是他们的家境，身世都有许多需要跨越的沟壑。现在的周长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跟戚折枝挤在狭小阁楼中的人了，或者说，从来都不是。即使戚折枝现在有着足够体面的工作和收入，但是周长空依然，在世俗上，是她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人。

    戚折枝很少考虑世俗，但是总不免被世俗所累。

    “但是，长空，其实三年前，我同你分手，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我觉得我在拖累你。为什么你这样的人，非要跟我在一起，在那么小的阁楼里挤着画画。如果没有我，你大可以接受家中的帮助，这没什么不齿的。你明明可以成功地更轻松些，而不用去接那些讨厌的画稿，我不想这样。

    成年人的感情在于，只是爱，只有爱是不行的。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直会说爱是无畏的，不应该被什么标准所束缚。但是，当我真正面对这些，我突然发现，因为爱，所以我更希望你可以过得更舒服，你可以更幸福。”

    爱的第一件事，是心生胆怯，是感到亏欠。

    “我知道。”周长空那么说：“在分开后，我常常想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只是那次争吵完全无法摧毁我们的感情，它只是一个导火索。”

    但是爱也同样让人拥有勇气，他让周长空有着违背家族意愿，做自己喜欢的事业的勇敢，也让他有了抵御未来的果决。

    周长空喝了口水，将戚折枝喜欢的菜移到她面前，说：“是因为当时郁郁不得志的我，因为常感愧疚的你，和我们之间不再有的，平静沟通的能力。但是，戚折枝，你应当相信你自己，你非常好，你有着足够好，足够吸引我的品质与能力。

    我也请求你，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感情，可以跨越那些阻碍。其实我在吃饭之前，甚至在十几分钟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有现在的谈话。我也在胆怯，也在顾虑去袒露自己的感情，也在害怕会随着而来的困难。

    但是我现在却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我现在只想握住你的手，我只想爱你，我只希望让你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周长空几乎颤抖着，他尽量去掩饰着他的颤抖，他将手往前伸，放在了戚折枝可以碰到的地方。

    戚折枝沉默了很久，非常久，而后她做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几个，但是是最后一声叹息。她将手握住了周长空。

    即使周长空现在已经27岁，但是他依然喜悦得像是18岁告白成功的那一天，甚至更甚。因为久别重逢，因为失而复得。

    现在是晚上七点零七分。

    吃完饭后，他买下了一家花店所有的黄玫瑰，就像年少时代告白的话语那样，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戚折枝拥抱着周长空，在黄玫瑰与恋人的怀抱下，他们亲吻，不顾这个世界如何将他们改造。

    -

    兰妲又在抽烟，她将手机丢在茶几上，用手蒙上了眼睛，另一只手上的烟兀自燃烧着，一点一点变为灰烬，却没有被抖去，它只能掉落。

    房间里唯二的光源，一个是烟头明灭的红，一个是手机屏幕发出的刺眼的亮。

    叶秋期去看手机，上面是一条短信，写着：周长空向戚折枝告白成功，剧情偏离严重，速速改正。

    叶秋期听到兰妲骂了几句脏话，她问兰妲说：【原来你们是靠手机交流的啊，你会有什么惩罚吗？剧情到了这种地步。】

    叶秋期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她应当为自己朋友得以脱离剧情感到高兴，但是当她看到兰妲靠在沙发上，她细长的手指遮住的脸，她的姿态透视着她的情绪，还有属于兰妲的灵魂。

    她只感到担忧，和很微弱，却被叶秋期捕捉到的心疼。

    兰妲许久没说话，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知道香烟兀自燃烧着的热意传递到她指尖。她才把燃尽的烟丢进垃圾桶，重新再点起一根，她终于回答了叶秋期：【不知道，就算是惩罚也得等我回到那个世界。现在我对于他们依然有着价值，他们大概不能再换个人进入你的身体了，大概率也无法进入周长空或者戚折枝的身体。外来灵魂进入身体的法则之一是，那个身体本身的灵魂是疲惫的，甚至厌恶这具身体的。】

    叶秋期近乎了然地笑了笑，说：【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对不起，叶秋期。】兰妲极少说对不起，但是她突然发现，她经常对叶秋期说对不起。因为她本身就对叶秋期有所亏欠，也是因为叶秋期本身就让她有所动容。

    【没什么的，兰妲，你不如想想，怎么去破坏周长空和戚折枝的感情。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叶秋期一定要跟戚折枝是敌对的，为什么一定要上演这种抢夺男人的厌俗戏码。为什么叶秋期一定要喜欢周长空，不能喜欢别人。你看，原剧情说戚折枝是那个破坏男女主的恶毒女配，是小三，是坏女人。

    现在，他们要做的，不就是让叶秋期变成那个小三，那个坏女人？为什么一定是这样的剧情，我不明白，兰妲。】叶秋期已是一种灵魂，一个意识，但是她的声音，只有兰妲可以听到的声音，却几乎沙哑。

    【因为那个世界是生育至上的世界，所以一定要用各种各样的爱情去刺激那边的人。但是生育至上，不代表女性至上，就是因为这种工具化，将女性完全异化为生育机器。而这种异化从来不会摆在明面上，他们都会隐藏起来，因为掌权者已经懂得了通过一个国王的威慑是无法达成统治的，只会引来反抗。

    但是规训不同，规训是潜移默化的，他渗入人心，并且达成群体性的共识，这种才能更加坚固并且有效地达到目的。所以，才会让两个女人一直是敌对的，因为这样子会瓦解女性内部的团结。并且总是要为了爱情，为了男人大打出手，这样子才能让她们心甘情愿的变成男人的生育机器，并且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她们只会觉得，自己是爱情的胜利者。】兰妲言辞有些激动，激动让话语带上情绪，从而缺乏一种冷静独有的说服力。但是叶秋期可以完全理解，因为兰妲是那个身处其中的人。

    怎么去强求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克制愤怒呢？她的语言就应该足够愤怒，好不愤怒。

    【而且这种争夺，实际上也是将男人供上神坛，这是一种对于父权制的巩固。】叶秋期那么补充道：【如果女性只有爱情，而男性却有权利，财富，地位，那么女性就不会对男性造成威胁了。我记得你说过，为什么不能是戚折枝，而得是叶秋期，是因为戚折枝过于软弱了。但是人们好像更爱看那些事业有成的，独立自主的女性陷入所谓的爱情，他们在说，女人还是要有爱情，无论是怎样的爱情。而且这种爱情是排他的，她只能属于男人。

    这种慕强又贬低的心态非常矛盾，却又能自我融洽。事实上，这种慕强也是男权驯化的一种，将力量和权势奉为圭臬，实际上是男性的标准。】

    叶秋期发现，无论这个世界体系无论如何翻转，一定会有一种权利压过另一种。东风压西风，西风越东风，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一种不平等。过去的叶秋期总是强大的，总是坚硬的，她很少碰壁，所以很少思考这些。她总是带着一种冷硬与傲慢，看待着比自己弱小的人，会下意识认为是他们不够努力的结果。

    但是兰妲的存在，却让她反省。强权之下，安有完卵，每个人，几乎每个人都处于权力的轮下。而她就在此刻，不止在此刻，有一种决心，产生了一种冲动，她决定改变这一切。

    【对，所以他们不喜欢戚折枝，他们觉得戚折枝过于软弱，过于弱小，不符合她们对于一个完美女性的标准。甚至我也很长时间都不喜欢戚折枝，我觉得她过于依附他人，太爱哭，她不够独立，她还爱着周长空。也不够坚强，也达不到我对于反抗者的要求。】兰妲叹了口气，又点起下一根烟，说道：【但是，这是一种苛求。实际上我也在要求一个完美的反抗者，我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是最近才想到这个道理。】

    【而且戚折枝确实改变了这个该死的剧情，让你陷入麻烦了。兰妲，你也很矛盾，你既讨厌那些压迫你的权势，又不得不委身于他们。】叶秋期那么说。

    【对，所以我现在还要想，怎么把这个剧情改正。我一边希望戚折枝真的可以反抗成功，真的可以摆脱他们的控制，这是一种胜利，是精神上的，也是政治上的。因为这预示着掌权者的剧情并非牢不可破。所有的自由不外乎是一种政治的成就。但是我是这个成就的阻碍者，但是我又要该死地阻止她，因为我的立场，因为我要生存。】

    兰妲又骂了几句脏话，她的烟快抽完了，今天她抽得比任何时候都凶，就像是一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

    兰妲和叶秋期都是被矛盾割裂开的人，这种割裂带着皮肉的撕裂，与心灵的分割，她们同样对此痛苦不堪。

    【那你还要带周长空去见何阿姨吗？】叶秋期缓了缓神，那么问。

    【见吧，已经约好了。】兰妲倒出了烟盒中最后一根烟，迫不及待地点燃了它，说：【烦死了。】

    兰妲完全是抱怨的语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叶秋期听出了撒娇的意味。兰妲是自从她出生以来，跟她最贴近的人。无论是□□上，还是精神上。她们的话语被无限地重叠交织起来，从而触摸到彼此。

    【兰妲，把灯打开吧。】叶秋期听到自己那么说：【什么都可以去做，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自己的意志。然后从这个世界的罅隙中，找到我们的解法，我会帮助你。兰妲，我决定站在你这一边。】

    几乎鬼使神差地，兰妲走到客厅的边缘，打开了那个开关，她很少使用的开关。灯光代替了手机屏幕，替代了香烟的明灭，成了照亮她的东西。

    她说，她对叶秋期说：【好。】

    但是你看，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忧愁，当周长空和戚折枝为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的爱感到喜悦时，兰妲和叶秋期却因为这份爱产生着要了命的愁苦。他们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互相转化，构成了这个世界荒诞的本质。

    但是他们依然有着相似之处，即使非常不起眼，他们同样在面对世界这个巨大漩涡时，无畏地往下跳，然后全然不顾地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