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铺地，冰凝雪积。
零飏郡街道，七八岁的小孩着厚实的灰青棉衣，小心护着怀里的东西，欢快小跑着。
顺着雪中落下的小脚印一路通向太守府。
他到后院，穿过石榴树白梅树，提着衣袍迈过高阶，激动喊道：“娘亲！”
孩子欣喜地打开巾帕，里面的饴糖碎成渣，眼中含泪：“饴糖里加了山楂桂花，碎成这样子了。”
怀有身孕的女子，扶着腰身，艰难半蹲，给他擦掉额角的汗，柔声道：“因为是询儿送给娘亲的，即使碎掉，也是甜的。询儿不哭，娘亲很喜欢的。”
郑询将信将疑：“真的？”
“娘亲何时骗过你。”女子捻起碎糖，含在嘴里，笑道，“冬日天寒，询儿莫要总往外跑了。”
“可是府里没人陪我。”郑询失落道。
女子从袖中拿出手掌大小的兔子布偶：“若觉得无趣，便让它陪着你罢。等娘亲生下妹妹，带着我们询儿放风筝。”
“好好！”郑询跳着拍手，“不过，娘亲怎么知道是妹妹呢？”
女子点了点郑询的鼻尖：“因为啊，娘亲不像询儿这般爱吃醋。”
身为布偶的华凌祁打量眼前的女子，清丽婉约，蕙质兰心的模样。
别人口中的揽月夫人姱容修态，仙姿佚貌，华凌祁却从没见过姜揽月。
中都里达官贵人的家眷皆冠以夫姓，而独姜揽月不同。
幼时她听华凛阴讲过，说是中秋佳节，她娘吃醉酒，跑到屋顶给华昀跳舞。
满天的银光皆为她一人点亮，姜揽月于圆月下，一舞倾城。
转眼冬过春至。
女子手中拿着布偶，扶着腰疾步快走：“询儿！询儿！你在哪儿？”
她转过街角，不料被几个壮汉打晕抗走。
布偶摔进才下过春雨的淤泥里。
良久，布偶的耳朵被白洁的长指捉住，那人拿着帕子仔细擦拭它身上的污点。
指骨抵着布偶华凌祁的后顾，她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镜焲低笑：“终于不做虫子了。”
布偶蹬着小短腿，从镜焲手中挣扎片刻，跳到他肩上，威风凛凛道：“那是因为功法有所精进，我们快追去看看发生何事。”
即将临盆的女子被带到一处破落荒废的院落，就算不用绳索捆着，她也无法挪动。
血顺着腿染湿衣裤，女子面色痛苦呻|吟。
站在窗外的镜焲，听到耳边布偶说：“为何不见郑穞？”
镜焲捏捏兔耳朵：“这不来了。”
几个壮汉推开门，让到一旁，女子看清他们身后的人，呼吸微滞。
“素娘。”
郑穞每靠近一步，都好似碾过素娘的心。
“媣儿胎像不稳，我只能以你腹中之女的命......”郑穞半蹲，与她平视，“以命换命。”
“同样，是你的骨肉，她，不过，一个，媵婢【1】，你竟......”素娘捂着肚子，艰难呼吸。
“媣儿与我青梅竹马，家道中落才进了你家做婢女，素娘，你该知晓，我本意并非娶你。”郑穞眸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我的骨肉自然不忍，不若......”
“不许你们伤害我娘亲！”郑询被壮汉拉扯着，孱弱的孩子带着几分莽撞，拼命要进屋里。
“放他进来。”郑穞依旧盯着素娘，“不若用询儿的寿数也好，反正他这身体长大也成不了事。”
郑询跑进来，扑到素娘身侧，阴狠地看着郑穞。
“不行！”素娘唇色惨白，无声道。
“这小崽子早诞生两月有余。”郑穞看了看郑询，“你当我不知，入我郑家门时，你已有了身孕。”
素娘摇头，忍着腹痛：“莫，要听信她，询儿，是你的孩子。命，拿我，的命......”
“你与媣儿的月份接近，今日，我只拿你腹中胎儿的命。”郑穞挥手让壮汉进屋。
“你做什么？”镜焲接住要动手而跌下来的布偶，“这是境主的记忆，你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郑穞最终拿掉了那胎儿，随后却听到屋内传来他的闷声痛哭。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布偶说，“所以素娘怀的也是男胎。”
“是，可他依然拿这胎儿的命，许妾室孩子的平安康健。”镜焲说，“他这样的人，不爱妻子，对两人的孩子必然也生不出喜爱之意。”
若孩子能做选择，想必也不愿做他的血骨。
一切皆受困于命数，可谁又甘愿臣服？
转瞬又至冬时，郑询每况愈下，抽长的身形经常佝偻着咳嗽。
郑穞的幼子病了许久不见好转，这日，府里来了位蓝衣方士。
郑询未曾看清这人，但他跟郑穞彻夜长谈后翌日，郑询便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匣子里，他惊恐地拍打木匣，终无人应答，最后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娘亲......询儿，来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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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凌祁再次清醒，面前站着的还是憨笑的少年。
她快步走到郑穞面前，抬脚就踹。
无觉闭眼忙念道一句：“阿弥陀佛。”
郑穞呛出血，捂着胸口连声咳嗽：“放肆！你是何人？！”
她甩出咒文锁捆住郑穞扔到郑询脚边：“府君才是放肆妄为，刳剔妻室，虎毒食子，你怎么敢！”
郑穞抬眼看到郑询，连连后退：“不，不可能？！”
郑询看见他竟也害怕倒退：“我亲眼看见你剖开娘亲的肚子！是你杀了她，也杀了我！”
郑穞疯笑：“你是我儿子啊，我给你的命，取回来有何错！素娘是我杀的吗？那是她自己扛不住才死的！”
南风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听郑穞这话，顿时也怒气冲天，咬牙切齿撸着袖子想揍人。
“死不悔改。”华凌祁说，“齐琡。”
齐琡得了令，一拳挥到郑穞脸上，把人打昏了。
郑询闭着眼睛兀自悲伤，他想哭，可是没有眼泪。
“原来这地方并不是阁楼。”郑询说，“我埋在这里之后，总觉得被什么吸引着，并，并非束缚，就是，就是......”
镜焲长睫垂落：“就是在此徘徊不愿意离开。”
郑询点头：“后来，我感知到此地的浊气愈发浓重，原来是更多的人被埋进来。”
他看着郑穞片刻，说：“我恨他，可是娘亲曾与我说过，伤人者也伤己，若犯了大错，自有律法惩处。”
所以，这单纯的少年将郑穞困于阁楼却并未害死他。
最后挂念的也只是再见娘亲一面。
“你娘亲很好。”华凌祁说，“你也很好，愿你来世，遇人皆善。”
“他，他们是否，还能轮回？”郑询望着身后，那原来是被银蛇吞噬的，漫长的黑雾面具。
此刻，华凌祁才发觉归海聿凃一直掩着唇。
“吃撑了。”镜焲傲慢看向归海聿凃，调侃道，“想来甚合你意。”
归海聿凃镇定道：“比神尊荤素不忌来说，还好。”
黑鬼使对郑询说：“这些本是冥界之物，还可轮回，但魂魄破散，命数不定。”
白鬼使走上前，念道：“一道人，两线香，黄泉路上，不饿得慌。”
南风把线香分了。
线香燃起的青烟，郑询的身形渐渐消散，定格的是他逐渐透明地笑意。
黑鬼使手中的长柄弯月镰刀杵在地上，开出一条悠远长道。
南风看着郑穞和尚颜湫，问道：“他们怎么办？”
“背着。”镜焲眼都没抬，牵着华凌祁转身朝着路口走去。
齐琡跟着华凌祁走了。
无觉也跟着镜焲走了。
南风和阳离只好认命，一人扛一个。
那条路忽明忽暗，随时消失。
南风在路口即将关闭时，回头望了一眼。
八对线香中，两支从中间断开。
“阳哥，你等等我！”南风挠着脑袋，疑惑地紧追阳离。
冥君从未吞噬过阴魂，待人都离开，弯腰伏在一旁干呕。
白鬼使说：“您做少君时，老冥君就叮嘱过，莫要食用任何东西，您是冥界之主，吞噬这些阴秽之物，对您有害无益。”
黑鬼使：“上次尝人间的吃食，嘴里烫伤，多久才恢复。”
白鬼使蹙眉道：“是啊，冥君，还有五百年前，就因为......”
“够了。”归海聿凃拿着绣着曼珠沙华的帕子拭着嘴角，说，“吾看你们闲得很，这么多阴魂，判官署的案牍记录不过来，你们去帮忙吧。”
见着字就晕头的黑鬼使：“......”
白鬼使握着招魂幡，恭顺施礼：“是，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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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凌祁与镜焲最先进入长道，这时却落在最后。
如两人初次入境时一般，闲庭散步不疾不徐。
她捏着镜焲的指尖：“我爹爹身为武将，我阿姐不习武，兄长不能领兵，便对我更加严厉。幼时他不让我吃糖都要恨死他，想着，世上为何有这般狠心的老头。”
她鼻音浓重，垂首道：“我虽没见过娘亲，可阿姐和哥哥说，她很爱很爱我的......”
卻昭无靠无依，她这一世，本也该岁月无忧，却不断卷进无尽的深渊。
“稚子无辜，他们......”华凌祁说，“怎么忍心。”
镜焲紧握她的手：“人心难测，阿祁，莫叫世间红尘眯眼。”
“身处红尘，如何做到遗世清醒。”华凌祁抬眸：“你问我为何在境里总看到你的幻象？你知道为何？”
“幻象，心生。”
镜焲声音同冰裂破碎。
他说：“明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