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下山了。

    天边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红色，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翻涌在靛蓝色的天幕上，红色的云混合着蓝色的底，透出了深紫色的光。这是雨季，中午下过一场猛烈的暴雨，傍晚又出现这样浓烈的晚霞，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沈夷湾身处六百米的悬空玻璃餐厅，尽管已经有人提前打扫过，脚底的玻璃依然是雾蒙蒙的。在新纪元前——也可以说是末日前，这里曾经是个风靡一时的网红打卡地，不过现在早就荒废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事实上，整个东南基地的指挥中心就在这栋玻璃大楼的地底下。

    恐高的毛病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不过像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人员到地面上来的机会十分难得。从西南基地转移到东南基地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到过地面上了。

    沈夷湾有些怀念地透过模糊的玻璃向下望去。

    餐厅位于海和陆地交界的正上方，来之前她看过资料，照片上面浅绿的海岸边生长着一大片红树林，绿油油的桐花树蜿蜿蜒蜒地长了好几百米。现如今红树林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黑黄的土壤和墨绿的海，海风飘上来都带着一股刺鼻的咸腥味儿。

    时间差不多了。沈夷湾从胸口的衣兜里掏出来个小镜子，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照了起来。

    耳机里传来男人有些尖利的声音，“还有十分钟，注意周围的情况，集中注意力，无关的的东西你是怎么带进去的。一颗耗子屎。”

    是Knife，那个小气又刻薄的男人。沈夷湾弯曲指节在玻璃桌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音，“是是是，我是耗子屎。那大家今天就都要跟我这个耗子屎一起完蛋咯。”

    “你这个废物，要不是许上尉以前一直保着你，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Knife的语气轻蔑，隔着耳机沈夷湾都能想到他那副小人嘴脸。耳机连了七八个频道，除了Knife的声音，其他人并没有出声，只有微弱的电流音。

    沈夷湾敏锐的捉住了Knife话里的字眼，“以前，难道以后许长官就不保着我了吗？她舍不得我的，我可是她唯一的挚友。”年轻的女人笑得眉眼弯弯，满眼柔情的看着桌上的黑匣子。黑色匣子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在日光的照射下泛出五颜六色的流光。

    “而且对面宁愿要我这个普通人来送东西，也不要你这个能力者。”沈夷湾坐到桌前，一只胳膊倚在玻璃桌上撑着脸，一只手轻抚着面前的黑色匣子，“你说对面是不是防着你们这些能力者，要是它拿到东西就翻脸，你们的船票可就要打水漂了。”

    “闭嘴，对面要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沈夷湾给我坐好，不要倚着桌子。Knife确定监测数据，大家准备好交接。”

    沈夷湾有些不服地嘟囔道，“为什么让我闭嘴，第一次见那边的大人。我只是整理整理遗容而已，是Knife先嘴贱的，凭什么只凶我啊。”

    中年男人坐在主控台，眉间的狠厉一闪而过，“小沈，大局为重。你整理仪容这个出发点是好的，不过今天这么重要的任务，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就不要关注了。组织平时对你的关怀可不少，你要好好表现，别让大家失望。要是出了问题，小许那里你也不好交代是不是。”

    “拜托，什么组织对我的关怀，那是许诺一个人对我的关怀。周上尉，你也别一口一个小许，她和你是同级。Knife那个阉公还知道叫许上尉呢，你可别在这儿占便宜。许诺呢，今天这么重要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看着我。”

    她就在你面前的匣子里装着呢。

    Knife恨不得立刻亲口告诉她，好看看沈夷湾痛哭流涕的表情。不过待会儿也不迟，他真是迫不急待了。比起亲眼看到沈夷湾被他踩在脚下，和高维生物的交换都让他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也多亏了这些高维生物提出的条件，不然组织可舍不得献出许诺这个稀有的S级。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前几天西南那边有异动，许上尉去出任务了。我收到消息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等你交接完就能见着她了。”中控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点，周上尉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来了，准备。”

    沈夷湾坐直了身体。

    就在周正德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红光笼罩了整栋玻璃大楼。

    露天的玻璃餐厅处红色光线浓郁得像流动的潮水，迎面而来的红色潮水让沈夷湾心脏猛烈的跳动了起来，尾椎处有一股战栗的电流自下而上击中了她的大脑。

    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画面。

    她的血液沸腾了起来，脉搏在皮肤下兴奋地跳动了起来，仿佛要冲出这一层皮肉。

    沈夷湾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很快她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于是干脆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左手牢牢地扣在面前的黑色匣子上。

    中控台的监视屏幕上是一片血红，沈夷湾的面前却是一片漆黑，她被一整片黑红的光线笼罩着，只能听见耳边传来的机械的声音，“滴，检测中……人类女性……29岁……无能力……”“未检测出能力物质……黑匣子物质不明……安全……”

    黑色慢慢散开，沈夷湾的眼前出现了大片的晕影。她眨眨眼睛，很快便看清了面前的东西。大楼依然笼罩在浅浅的红光里面，潮水般的颜色已经褪去了。桌子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性，身形清瘦，五官端正，正咧着嘴对沈夷湾笑着。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沈夷湾能够做到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了，所以此刻看着这张和林江鹤一模一样的脸时，沈夷湾依旧保持了礼貌的微笑。

    “好久不见，亲爱的夷湾。我很想念你。”

    年轻男人保持着八颗牙的微笑毫无感情地说出这句话，红光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沈夷湾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自己。

    嫉妒如果能够化作实质，Knife想必已经杀了沈夷湾千八百次。此刻他就顶着那张仿佛吃了八二年的酸黄瓜的扭曲的脸看向周上尉。凭什么，死了一个许诺，又来了一个更了不起的东西，沈夷湾命怎么这么好。

    中年男人面色阴沉，许诺死了，就算留下沈夷湾这个废物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可要是让她搭上了高维生物这条船，对他们可就是一个大祸害了。他比了个手刀，Knife心满意足地回过了头，沈夷湾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能别顶着这张脸吗？我看着恶心。”沈夷湾有些反胃。

    “我以为你会喜欢，根据我的推算，这张脸对你来说应该很特别。”男人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是挺特别的，我现在看着你特别想吐。”

    “想吐，是人类的一种生理反应。刺激性情绪会产生心理反应，心理反应有时候会以生理的方式呈现。也就是说，”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夷湾，你应激了。”

    他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沈夷湾的身旁，将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我想，这种时候，我应该安抚一下你。”

    沈夷湾一下子挥开他的手，左手捞起盒子抱在怀里站了起来。金属制成椅子腿在玻璃地上划出咯吱的声音，椅子腿支在地上摇摇晃晃，短暂地维持了一会儿平衡。不过在场的两个人都没有要去扶的意思。很快，“咚”的一声，椅子倒在了地上。不过玻璃毫发无伤，不愧是钢化防滑玻璃，坚硬如斯。

    “抱歉，我有些反应过度。不过你离我远点是最好的安抚。”沈夷湾盯着他说道。

    男人无奈的上下耸了耸肩，右边肩锁关节突然发出咔的一声。沈夷湾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无语，这次不像是装的。

    他伸手一掰，关节就回正了。有些僵硬的动作里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Knife盯着屏幕，“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八百年前埋进去的老僵尸吗？”

    男人忽然扭过了头看向右上角的摄像头，“我听见了，你很不礼貌。坏孩子应该受到惩罚。”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Knife的右臂突然掉到了地上。和他的尖叫声一起出来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中控室瞬间也染上了一片红色。医务人员匆匆忙忙奔过来给Knife止血。

    周上尉面色乌青，“您过界了。我们的条款里有友好共处这一条。”他的声音在露天玻璃餐厅响起。

    男人对着摄像头露出了一个标准微笑，“我一直严格遵守条约，是他先不友好的。难道您兑换的船票也会给这个侮辱我的人一张吗？”还没等周上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接下了话，“看来的确如此。那我会减少一张船票。”

    周上尉气愤地咬紧了牙关，朝身旁摆了摆手。一旁的助手赶紧接过话头，“您要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请您检查一番，沈夷湾，可以打开匣子了。”

    沈夷湾耳机里传来助手的声音，“叩两下匣子底部正中心的凹槽就会弹出log in面板，登录名是Yggdrasill，密码是Wele to the new world。”

    “不好意思，周小姐，我只读到高中毕业。请问你说的那个'衣柜锁'是怎么拼的。”沈夷湾叩了叩匣子底部，果然弹出来一个虚拟面板，她点了点登录栏，虚心向周上尉最忠诚的狗——他的女儿周妧请教道。

    “y-g-g……”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需要区分大小写吗？”

    “不用”，周小姐非常有耐心，“y-g-g-d-r-a-s-i-l-l，w-e-l……”。

    “好了，后面就不用了。姐姐，你要对我们国家末日前的九年义务教育有信心。”沈夷湾输入最后一个字母，忍不住接了句烂话。匣子啪嗒一声弹开了。

    一块莹白的指骨放在黑色绒布的正中心。

    沈夷湾伸手拿起指骨，“真漂亮，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她拿着指骨将手伸向男人面前。

    周妧紧张道，“沈夷湾！”

    男人后退了一步，瞳孔紧缩，“我确认过了，没有问题。放回去吧。”

    沈夷湾拿起黑色的绒布将指骨包了起来，她敲了敲匣子中间，“下面还有一层，是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将匣子交给对面的人，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周妧语气严肃。

    “好吧，你真是无趣。”沈夷湾将指骨放了回去，合上匣子，手掌不经意地卡在缝隙处。

    “给你，”她将匣子递了过去，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我的任务要完成啦，希望许诺有在等我。”

    男人伸手接过匣子，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匣子的一瞬间，“轰”，以露天玻璃餐厅为圆心，整个世界被火光卷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