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青粟丰收解了粮困,还使乡衙账上多了笔不小的数目。

    樊薏开心之余,想着早点将稻种买回,以免入冬后事多难抽身,她把南风支到临近村庄,跟乡民们借了些鸭笼。

    第二日,樊薏起了个大早要进城时,发现本该熟睡的某人悄无声息到了跟前。

    自从霍倾换了房间搬到西南角,行踪便有了定数,无论乡官大人何时起身,他都雷打不动在半个时辰内出现。

    “大人也许不介意捎上我。”他将手搭在车沿,不肯松开。

    樊薏险些气笑,“我连阿姚都不带,为何要带你?”

    “那大人为何要带他们?”霍倾指了指南风和甘士价。

    南风全程无话,一手提着十个鸭笼丢上车,而后脚尖点地翻上了马背。甘士价非常自觉,攥着绳坐到了牛车的车辕上,担起赶车重任。

    “足下病弱,我可不敢担风险让你搬重物,最好能说出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霍倾霍倾摸了摸鼻梁,将手伸入宽袖中捣鼓半晌,攥着样东西神神秘秘推到樊薏面前。

    “大人今日购置稻种和鸭苗,开销定然庞大,在下可以代劳。”

    樊薏嘴角微抽,很想有骨气地拒绝,可今日进城所拿银钱的确不够,已经做好同摊贩讲价到天黑的准备。她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屈服下来,将手伸到那绞着金线的锦袋,抽了张百两银票。

    今日是半月一次的热集,正午日头高悬,街上又热又挤。

    遂县原是旱地,多是种耐旱的青粟燕麦,卖稻种的店家十分难寻。反倒是鸭苗很快买了满满当当一车,由着甘士价先行拉回乡衙。

    几人顶着蒸醺热气穿梭在各个集市,始终无所收获。

    若无稻种,从清淤壅田开始的一切打算都将化为残影。

    樊薏并不气馁,闷声行走于街头巷尾,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处遇见了卖稻种的小摊。她嘴角笑意还未来得及勾起便散得彻底,只见本就不多的一小袋稻种颗粒干瘪,似乎闲置许久,已成陈粮。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粗衣油腻脏污,他看樊薏似在犹豫,搓着衣摆十分拘谨地开口推销。

    “这是,是小人前年去珙县探亲时带回来的,自家地旱,不敢坏了这贵物,您若要,拿回去篦掉干瘪坏种便可育芽。”

    稻种成色与樊薏所想大相径庭,开春能否捂出芽来都是未知数。可若不买,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寻下一家。

    她正要问价,忽而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喊声。

    “阿薏!”

    樊薏转身纵目看去,视线在攒动人潮搜寻一圈才落于巷口马车。

    一个穿着鹅黄短衬的年轻女子笑得眉目弯弯,没等她接着喊,身旁忽然有人拦住了她往外探头的动作,隐约传来厉声喝斥。

    “忧儿坐好,越发没规矩,女儿家行径这般粗鲁,叫人家看了去,怎么编排我们许家!”

    许忧看着自己父亲怒目横眉,忙收敛笑意往回缩了缩。

    樊薏把物什一股脑堆到霍倾手中,逆着人流往车驾走去,“你们先看看稻种,在此等我片刻。”

    等樊薏走至近旁,许忧才又探出身子,伸手捏攥她的脸,感慨不已。

    “好阿薏,你到鹿鸣乡这大半载,定然受了许多苦楚,瞧着越发清瘦,叫我好不心疼。”

    “忧儿。”车驾内再次传来带着威慑的男音。

    许忧撇了嘴,碍于父亲管教,不得已往里躲了躲。

    樊薏透过缝隙看清车驾内情况,她颔首喊了声,“见过许家主。”

    许老爷瞧着樊薏,又不经意看了眼那些堆叠的鸭笼,心中嫌弃,面上却不显,“你是樊家小女?”

    “玉笙楼掌柜樊致樘,正是家父。”

    樊薏素日毒舌,对长辈还是端着几分恭顺在身。

    然而许老爷根本不拿她当小辈,冷肃面色始终不曾和缓,话里话外暗藏针砭,“令尊在酒楼忙得脚不着地,无心多管府中内事,你身为女眷,本该在闺阁中为令堂操持内务,抛头露面在外行商为官,实在不成体统。”

    这些话许忧听得耳朵起茧,早就不当回事,平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可眼下是樊薏遭难,她觉得尴尬万分,只好打断父亲的说教,两边斡旋。

    “爹爹总说万般心思只管自家事,阿薏志向在哪与我们何干,你说好了今日要带我到万琴行择选新琵琶,这才刚到县城多久,还是莫要为此事伤神,扰了兴致。”

    许老爷心中倒是无气,只是看自己生意敌手的女儿抛头露面,忍不住言语上奚弄几句。

    他还欲再说,恰巧随行家仆从茶行里走来,躬身为掌柜传话。

    “茶行掌柜说,若要价钱公道,还请老爷移步详谈。”

    许忧一看时机已至,忙收起素日顽皮性子,装得温顺乖巧,满声附和:“爹爹且去谈拢价钱,我与阿薏许久未见,也好叙叙旧,女儿保证就呆在此地,哪儿也不去!”

    许老爷与樊薏父亲在生意场上有些牵扯,私心里并不愿自己女儿同樊薏相交,可碍于正主在场他不好意思回绝,茶行掌柜又催得急,只能丢了句话,冷面冷语地拂袖下了车。

    “府中还有要事处理,莫要闲谈太久。”

    等许老爷走进茶行,许忧彻底成了脱缰野马,她把方才一番保证抛到脑后,欢脱地从车驾上跳下。她同樊薏是一块长大的旧友,虽然近些年家中长辈多有不对付,但并不影响二人深厚情谊。

    近一载未见,许忧却不觉生疏,打开话匣子便再也收不住,将樊薏里里外外扒了个遍。

    小半个时辰里,她倾倒着憋在腹中大半年的话,没给过樊薏插话机会,嘴巴阖动不停。

    “爹爹看上了垬县李家的药材生意,起了撮合两家的心思,”许忧撇了撇嘴,“我远远瞧过一次,那李家三郎生得嘴歪眼斜,吃喝嫖赌却是一样不落,今年家中生意不太景气,他有心联姻,拿我当生意场上的牺牲品。”

    许忧野惯了,樊薏何曾见过旧友这般伤心寥落,想说几句宽慰之言,却总觉得难以启齿,思来想去塞了样东西到她手中。

    是霍倾前些日子做的小木蛙。

    许忧愣了瞬,瞧见她眼中挣扎,扑哧笑出了声。

    “咱俩是同裆旧友,你什么性子我最清楚,让你哄人不如杀了你轻巧,”许忧顿了话声,莫名怅惘,“我爹古板守旧,认为女儿家就该养在深闺,工于女红,天下再大都是男子闯荡,可我不愿做的事,谁也无法相逼,你都敢以女子身为官经商,我为何不敢拒一门婚事。”

    许忧张了张嘴,还欲再说时,许老爷已谈妥价钱从茶行出来,满腹话语只能憋回去。她攥着会弹跳的小木蛙,压低了声音,“我爹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等回了府,我让人捎信给你。”

    她趁许老爷还未瞧见,迅速钻回了车驾上,随后偷偷撩开帘旌一角,摆手让樊薏离开。

    许老爷看了眼渐远的樊薏,鼻孔出气,不屑地哼了声。

    “一个女儿家做这等脏污事,樊致樘是爹爹在生意场上的死敌,你可不能同他女儿厮混,抛头露面像什么样。”

    许忧把玩着手小木蛙,丝毫没将此话听进耳中。

    “忧儿?”许老爷不悦地拍了拍车壁,“爹爹平日教的礼数你都忘了不成,长辈说话,不可分心于旁物。”

    等许忧敷衍应下,许老爷肃正面色才稍显和缓。

    “往后还是少出府,免得旁人说我们许府家风不严,”他说着,还不忘拉踩一番,“樊致樘不守规矩,教出的女儿也无温良贤淑模样,若再让爹爹看到你与她厮混,准备好禁足半月。”

    许忧对这古板的说教很是厌烦,碍于血缘在身,又不能不听,只得将所有逆鳞藏好,顺着许老爷心意,满口胡诌违心之言。

    “爹爹又不是不懂我,我平日最是乖顺,方才同阿薏……樊薏说话,也只是顾念着礼数,不好叫旁人落了不懂规矩的口风。”

    许老爷越听越满意,心道菩萨显灵,自己女儿终于开了窍,变得体贴懂事起来。

    “过几日珙县李府家主要登门拜访,听说李三郎会随行,他与你年纪相仿,你回府后没什么事,便多学学插花品茶,好叫客人夸赞几句。”

    “好。”许忧点点头。

    许老爷见她如此顺从,又道:“爹爹前些日子给你报的绣样好好琢磨。”

    “忧儿会的。”许忧又点点头。

    向来叛逆的女儿忽然如此温乖,许老爷心里没了底,“琴艺也精进些,日后结了亲,也多种取悦夫君的法子。”

    “都听爹爹的。”许忧还是点点头。

    许老爷感受到女儿的惊天转变,心想同李家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不枉多年教诲,回到府中便急着分享这份喜悦。

    然而仅是喝盏茶的功夫,许忧院里的下人匆匆来禀。

    “小姐收拾了细软,踩着院里那棵歪脖子树翻墙跑了,还……还让仆给家主捎个口信。”

    “什么口信?”

    “小姐她……”家仆支支吾吾,“她要认樊老爷做干爹。”

    许老爷怒火满腔,手中茶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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