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茬

    随着挣扎,甘士价很快深陷淤泥,没多久便淹至胸口,万幸足下触及沙砾石底,阻止了进一步内吸。他深觉老脸臊得慌,自己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出事,结果立马栽了跟头。

    几个仆役连忙赶来,忍着笑将黏腻淤泥往四周刨。这些淤泥混着农家粪灰,壅田时间不久,方才情急之下扑腾搅起了底部沼气,土腥里藏着股闷臭。

    樊薏将舆图收起,背着手慢悠悠走近,她在十步远外停住,缓缓蹲身看着田中泥人,眼里盛满戏谑。

    “俗话怎讲,人得意时莫忘形,你这身新衣刚裁不久,就这么喂了泥,真是可惜。”

    甘士价将脸别开,不敢和乡官大人对视。

    这身袍服穿上没几天,他听着自家大人杀人诛心的言论,低头看了眼糊满身的污泥,只能挺直腰杆强装镇定,其实心里已经在滴血。

    淤泥混水,吸力非比寻常,几个仆役寻来几块木板格挡在周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周围淤泥清理干净。

    随着一阵清脆声响,甘士价像萝卜似的被拔出淤田。他毫无形象坐在田埂上,捶着方才被淤泥压迫的逼仄胸腔,好不容易才顺了气。

    前段时间沤肥已使土质改变,樊薏顾不得萦绕四周的臭味,走上前去查看那足有一人高的深坑。

    “青粟苗育了吗?”她忽然问。

    甘士价抖着靴中淤泥,“倒是不曾,最近几月忙着监工修渠,抽不开身去管旁事,大人若急着种,属下回去便将育苗提上日程。”

    “不必育苗了。”

    甘士价惊诧地睁大眼睛,很快又镇定下来。他兜水擦拭着脏污的髯须,以为这是樊薏的玩笑话,没当回事。

    “大人怕不是糊涂了,虽说刚刚丰收囤了好些粮食,眼看就要入冬,育苗迟几日无妨,可若迟几月,开春转暖要种什么?”

    “水稻。”

    甘士价倒吸口冷气,吓得差点倒头栽入田中,扯着身旁仆役的衣摆才堪堪稳住身形。他顾不得清理淤泥,擦了擦手便疾步朝樊薏走来。等发挥半吊子水医术望闻问一番,确认自家大人没有高热烧昏脑袋后,他才敢相信这是清醒之言。

    “大人你疯了么?鹿鸣乡什么地儿,人都差点养不活,还想养活娇贵的水稻!”

    甘士价更希望自家大人只是一时梦呓,可看着樊薏坚定神色,他心凉了半截,苦着脸央求,“您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老老实实育青粟苗,来年好歹能有个好收成,一旦试行水稻,怕是要赔得底都不剩!”

    旱地种水稻,跟癞蛤蟆吃天鹅肉有何区别?

    不光是甘士价,旁侧挨得近些的仆役也纷纷看来,满脸错愕。

    樊薏听着众人的质疑,转向平日支持她现在却带头唱反调的甘士价,嗓音和淡,“我问你,市面上一石青粟面如何定价?”

    “二百文。”

    “一石稻米呢?”樊薏又问。

    “六百五十文。”

    甘士价管着乡衙吃穿用度的开支,各种市价稔熟于心,他摸不准自家大人的脑回路,苦口婆心相劝,“我知晓大人是想靠水稻赚一笔,带着乡民发家致富,只是四时有序,凡事都得因地制宜,万不可急功近利。”

    不只是鹿鸣乡,整个遂县的主食都是粟面和麦饭。

    水稻是稀罕物,昂贵异常,既不耐寒也不耐旱,这里的乡民穷极大半生都吃不到一粒米饭。他们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面朝黄土背朝天劳碌半生,依旧改不了清贫窘境,生活毫无起色,却无人敢当出头鸟打破这个怪象。

    甘士价如此担心,情有可原。

    樊薏随手拾了根小棍,翻挑着方才他陷入的深坑,只是一会儿,便有许多细小砾石在渠水冲刷下显露。

    “遂县气候温和,但土质比较干旱,砾石遍布,其中以鹿鸣乡最甚,不适合栽种水稻。”

    甘士价以为自家大人回心转意,抹了抹眼角疯狂点头,“大人所言极是,试种水稻是深坑,趁早止损,回头是岸呐!”

    樊薏反问:“你看现在的青粟田,与我刚上任时有何不同?”

    甘士价年已四旬,在鹿鸣乡多年,自是对这里的农田气候熟悉万分。

    樊薏赴任乡官后所做桩桩件件,他都看在眼里,山洪清淤、积泥壅田、碎杆沃土还有引渠水灌溉,在这连续努力下,青粟田早已不见当初的干裂旱涸,积攒了一层肥沃土壤。

    思及此处,甘士价沉默了。

    如今的土壤,再种青粟必保丰收,若是头铁决心试种水稻,以鹿鸣乡温和气候,也非行不通。

    樊薏看甘士价这般反应,已猜出他心中答案。

    方才的深坑很快被渠水灌满,她丢了棍子,把舆图收回便顺着水渠边缘往上走。

    因为刚刚开通不久,水流速度还十分缓慢,很多泥沙得已滞缓下来。才两日过去,那些垂入水中的草杆已被零星螺卵攀结。砖块表面多了黏生的幼螺,有些甚至顺着水流冲入了刚刚秋收的青粟田。

    樊薏随手折断一截草杆,上面粉红螺卵结簇成团、密密麻麻令人恶寒。

    “你说得不错,试种水稻是深坑,”她蹙眉将草杆丢回水中,擦干净手上黏液,“可眼前难题却不是土壤气候,而是这些一脚就能踩死的螺卵。”

    螺食草,是潜在祸害。

    若放任其滋生,将来稻秧还未长齐,便可能跟着遭殃,一夜间被啃食得只剩根茎。

    然而纵有万般困苦在前,樊薏试种水稻之心仍坚不可摧。

    “府库公账还有多少钱?”

    甘士价挠了挠脸,“修渠后公账透支,穷得叮当响,多半时候还是用大人的私库,虽然青粟余粮卖掉后收回了些许,但已挪去填了先前的欠款。”

    “还剩多少?”

    “十两半。”

    樊薏:“……”

    偌大的乡衙,全部财产比不上霍倾随手送出的一张银票。

    听起来好丢脸。

    樊薏甚至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她在想要不要朝霍倾借点钱捱过难关,可借了一次就有无数次。她无法担保试种水稻会不会赔本,拿自己的钱搏一搏还好,霍霍别人的钱总觉得过意不去,将来还不上更加糟糕。

    这段时间给霍倾跑腿,樊薏也攒了银钱,肥沃土壤在前,她有更大的野心等待实现,顾不得心疼荷包,眼下唯有以小博大。

    甘士价看着自家大人在水渠边缘走来走去,时而蹲下时而站起,纠结万分,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樊薏猛然转过了身。

    “我心意已决,改种水稻。”

    万般话语哽在喉中,甘士价憋得满脸涨红,感情他刚才的肺腑之言只说动了自己。

    没等甘士价消化完这个惊人决定,樊薏又道:“让人抓紧把沟垄犁平,明早赶几辆牛车到县里,购置所需。”

    甘士价彻底糊涂,一小袋稻种都够撒百亩良田,赶几辆牛车去县城,莫不是要装满回来。

    他掰着手指数,被这数目吓得心颤,连忙噌噌两步上来阻拦。

    “大人大人,三思而行!稻种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可是稀罕物,贵不可言,五十两银子一斛,且不说您受不受得住,就算把遂县翻个底朝天也装不满几辆牛车呐!”

    “我又非脑子进水,何时说过要装满几辆车稻种?”

    甘士价缩了缩脖子,心说您在这种地方试种水稻就是脑子进水。

    纵使买回稻种又如何,说服乡民可不是易事,上次劝他们壅田还差点扛锄抡铲打起来。

    “那大人拉几辆牛车作甚,青粟这几日已陆续卖出去,您莫不是打算再从薛知县嘴里坑几百石粮食?”

    甘士价光是想想他们将牛车拉到县衙的场景,便仿佛看到薛崇义面容狰狞,唾沫星子喷个不停。

    他抹了抹脸,干巴巴道:“大人当心被薛县令扣下,有去无回。”

    樊薏对这丰富想象力着实无语,她蹲身折了截结着好几团螺卵的草杆,一把塞到甘士价面前。

    “试种水稻,必要除螺害,可又不能将毒药直接撒入田中。”

    甘士价凑了过来,“大人是说?”

    “前些日子我闲来无事,翻了翻农书,里面有句话深得我心,”樊薏将那串螺卵置于水渠边缘,任其受日头炙烤,“螺食秧,鸭食螺,人食鸭,明日你随我进城买鸭苗,从此处着手,试种水稻的困局或可迎刃而解。”

    “大人的荷包能支撑吗?”

    “不能,但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摊贩斡旋,完全可以让我的钱包支撑起明日开销,满载而归。”

    讲价?

    甘士价看樊薏把自己捧得这么高,心里丝毫不慌,甚至有些飘飘然。

    “大人放心,讲价是我的拿手项目,砍点铜板跟喝水似的轻松,定能将一百两砍到九十九两!”

    他摇着沾泥羽扇,久久没有听到夸赞,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总觉得自家大人笑里藏着刀。

    讲价罢了。

    一百两砍到九十九两,轻轻松松的差事。

    甘士价这般安慰着自己,却听见樊薏幽幽的话声。

    “从一百两砍到十两。”

    “什么!”

    随着水花扑溅,刚爬起来不久的甘谋士再次栽入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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