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熟

    霍倾所言如同细线,紧紧缠绕着樊薏的心,她心思愈沉,将南风招徕跟前下达了暗令。

    “你带人去被劫地探查一番,顺着辙痕走,避着点人,昨日所见很可能是匪徒故意混淆视听的障目之策,或许我们走后,他们便折身去了青柏乡。”

    夜里,天色黯沉已久。

    霍倾在前堂用罢晚膳回来,看到庭院树荫底下站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他原以为是哑仆,等走近后才发现是昏睡已久的段无虞。

    “醒了为何一声不吭站在此处,小心仆役拿你当了贼人。”

    那日实验掘窟钻的坑洞还未完全填平,段无虞摸黑小心翼翼走过庭院,还是失神栽了个大跟头。他擦着摔破皮的掌心,徐步靠近。

    “我听说你典了伍元坊的商铺,独自前往边陲,本以为你志向在胸,去了比晏京还要富庶之地,多方打听才一路寻到鹿鸣乡,只是我没想到,这里人面枯黄马也瘦,穷得连打尖歇脚的旅店都难寻,差点死于中途。”

    段无虞跟着霍倾避开坑洼处走至长廊尽头,高悬灯笼的光晕洒下,借着清辉月光,他才得已细细打量许久未见的人。

    霍倾仍旧病弱,面庞消瘦清隽,却早已没了在晏京时的沉郁憔悴。

    “你这些年诸事累身,郁结于心,少有眉目舒展时,没想到鹿鸣乡穷困不堪,竟是一处养人的风水宝地,你孤身在此不过数月就有如此变化。”

    段无虞温润儒谦,身上书卷气很浓,整个人温温和和地没有脾气,“元知,你舍弃晏京一切,千里迢迢来鹿鸣乡,到底是为了何物?”

    霍倾避而不答,他到鹿鸣乡不单纯是为人,也不单纯为事,目的之繁杂岂是三言两语能道明。

    “当年霍家遭难,令尊早就盼望和霍家斩断来往,只因盘算着我那几个商铺,这才拉下脸撑起两家快断裂的勾连,如今我典当出去,他拿不到赌资酒钱,走投无路才派你来寻我。”

    段无虞深知父亲混账秉性,可霍倾与自己血脉在身,怎可轻易说断就断。

    他此次千里寻人,先是自己忧心难抑,然后才是父亲的意思,说来说去都是劝服霍倾回晏京。

    “他那不过醉酒浑话,你听听也就罢,万不可过耳,霍家遭难,我们身为母舅本该同气连枝,又怎能独善其身!”

    “同气连枝?”霍倾眸底黯然,话中嘲弄流转,“当年我母亲敲响段府大门,令尊却避而不见,致使她走投无路之下,背着冤屈投了缳,两家亲情早在那时便已消磨殆尽,我唤你一声表兄,是心中知晓此事与你无关,不该受到牵连,只是这种话,阿兄日后还是不要说了,以免惹人生厌。”

    那件事毁了霍家,也毁了霍倾。

    他藏着身份辗转逃亡晏京,拜入木械圣师门下,这些年虽潜心钻研,得了累身名声,却无时无刻不处在困厄泥沼,几乎要被心中恨意逼得疯魔。世道崩塌如此,仇家身居高位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他不过一介布衣,要扳倒那人谈何容易。

    段无虞与霍倾相处多年,知晓其面上病弱温吞,实则性子亦藏了几分执拗,下定决心之事无人可改。身为表兄,他不想揭人伤疤,可眼看大事将成,霍倾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临门一脚便蜷缩回安全圈,他心中实在不好受。

    “元知,你难道已摒弃初心,忘了当年扶安乡那场——”

    “我没忘,永远不会,”霍倾嗓声愈沉,打断了段无虞的余话,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只是我不明白,以我们微力不过蚍蜉撼大树,难成一事,终究只是竹篮打水而已。”

    段无虞听出霍倾生了退意,他为那件事劳心十年,竟舍得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这些年你在晏京打拼,经历的辛酸苦楚无法道明一二,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圣人垂青木械,以水清使之位相酬,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福分,你为何要弃之如敝履,在如此紧要关头离开?”

    段无虞十分不解,水清使好歹是朝廷命官,不必参试便可直抵前廷,这份殊荣,单拎出来亦是风光恩宠。霍倾本该迎难而上,却放弃了这离拨云见雾最近的机会。

    “阿兄为功名搏身数年,我原以为你深谙官场种种是非,谁曾想竟天真如此,”霍倾远远看着清辉月色下的斑驳树影,多了丝自嘲,“纵使成了水清使又如何,不过被圣上外派兴修水利,那些陈年宗卷被人死死捂着,真以为我能接触到吗?”

    “造成霍家惨案的帮凶,就在遂县。”霍倾又道。

    他来鹿鸣乡不只为了见樊薏,也为追查此人,只是这些日子变故太多,根本抽不开身。他从晏京启程时抱了死志,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要能沉冤,也不枉自己多活这十年。

    “我这副身子里外难医,若风中之烛,背后旧疾时常发作,苟活于世,实在无甚意义。”

    这番话无异于重磅炸弹,段无虞辨人识微,看着霍倾长大,深知困死他的心病藏于何处。

    “元知!万般困顿总有穷竭时,我许诺过一旦及第,必为霍家平反,你若不想入仕,在晏京安心守着商铺便可,人又非只有一种活法,来日我走这刀路,万不可起轻生妄念,这种话以后封存于心,绝不可再提!”

    霍倾来鹿鸣乡前满心赴死,本想见樊薏最后一面了却憾事后便投身寻凶,说来也怪,这种念想早在连日相处中慢慢消磨。

    “我山远水迢一路跋涉而来,听过不少你的事,晏京有的是地方施展,何苦将才能浪费在这等穷苦之地。”段无虞走来压了压霍倾的瘦肩,以兄长之态相劝,“元知,你自幼长在扶安乡,这儿可没有什么熟人,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立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随我回晏京。”

    “有的。”霍倾手中刨刀往外推,木片翻飞带起绵长不息的刨锯声,掩盖了他本就低沉难明的话。

    “什么?”段无虞听不清,走过来复又问了句。

    霍倾已不愿多说,他把木械放下,转移了话题。

    “现在沿途匪患未宁,春闱在即,独身回去保不准在哪条道上就惨遭劫财弃尸,你若想呆在此地沉湎心思复考,随心意而行便好,只是那位乡官大人可不好说话,你若要留下来,估摸着得吃一番苦头。”

    霍倾想起当初几经波折,使尽浑身解数才让樊薏松了口,段无虞能留下的几率渺茫又甚,恐怕今夜就能收拾行装预备返程。他带着人往正堂去,路上慨叹不止,仿佛段无虞吃瘪的场景已在眼前。

    段无虞虽是樊薏救回,但一直昏迷到现在,浑身松乏,还未亲见过这位传闻中的乡官大人。他听霍倾所言,心中莫名生畏,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去。

    段无虞俯身对着女子一揖,抬起头来才发现乡官大人眉目娴温,稍有棱角衬出几分英气,并不似霍倾所形容那般凶神恶煞。他转头看了眼霍倾,心有狐疑,甚至觉得他诓骗了自己。

    “多谢大人路上搭救,千言万语不足言谢,只是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恳请大人体谅。”

    樊薏拢了拢荷包,生怕段无虞问自己索要回京盘缠,她这些日子为了修渠两头奔忙,就剩下几个子儿听响,再拿走连吃饭都成问题。

    霍倾注意到了乡官大人的小动作,笑意端和,懒懒等着看戏。

    段无虞心有惴惴,“回京路远,在下想借宿乡衙,还请大人收留一段时日。”

    樊薏懵神,这算什么为难事?

    她早从仆役口中知晓二人关系,防心消散大半。若她搭救的是旁人,醒了之后多半要轰人送客,只是霍倾这些日子相助颇多,累恩难还,自己还将人表兄赶走,实在非人。

    “足下想留便留,乡衙生活穷苦,你在晏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初来乍到不定能受得住清贫。”

    霍倾收敛笑意,甚至疑心自己听岔了话。

    樊薏同意了?

    樊薏同意了!

    他斜倚案桌,盯着乡官大人的目光凉若秋水,莫名多了几分幽怨。

    想当初他暗露留住之意,樊薏却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段无虞一句话,就顶他费尽心思的磋磨。

    说好的乡衙穷困不留外客,说好的房屋坍塌人挤人,感情只是拿来搪塞他的借口。

    这就是人与人的参差吗?

    霍倾心里发酸,段无虞今日昏睡还是占着他的房间,他看着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表兄,誓要坚守底线。

    “在下绝不与他同住一屋。”

    樊薏被霍倾蒙在鼓里,不知背伤已痊愈大半,怕段无虞入住难免挤碰,坏了结痂进度,好不容易休养好转的伤势还得从头再来。

    “我何曾说过要将段公子安排到足下院中,眼下虽已入秋,暑热还未散,乡衙西南角还有处上等房屋,左右也是空着,稍后我令仆役收拾收拾腾出来,段公子今夜便可入住,不必与你挤于一处。”

    西南角那处房屋紧挨着樊薏院子,她处处为霍倾考虑,然而想是这般想,说出口后,落在霍倾耳中却变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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