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

    薛崇义以庸才稳坐县令之位多年,多少有几分手段在身,为人睚眦必报。他越是气得跳脚,樊薏越是欢悦,拿着那五百石粮食的批文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拢嘴。

    她第一次提早歇工,兴冲冲赶回府衙。

    本在东山坡留守的柳元率队运送物资前来,他回头看了眼尘土飞扬的泥路,一壁把东西搬下,一壁同阿姚八卦地打听起来。

    “姚儿姐,我方才在路上看到了知县的车驾,他怎的才来半晌就走,一副碰壁吃瘪的模样?”

    阿姚手拿铁勺呆在食棚,为乡民们的晚膳奔忙,干得热火朝天。

    她抬起头,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县令嚣张这么久,栽在了我们大人手里,过几日她要去县里领粮食,足足五百石!”

    “大人可曾应允谁同去?”

    阿姚擦着脸上的汗,“大人的心思弯弯绕绕,岂是我能知晓,你问这作甚?”

    “这不是担心大人安危么,我想着同去,也好见见县城市面,”柳元打着马虎,“不过平常都是南风跟在左右,也不用我操心。”

    ……

    直到回到府衙,樊薏飘忽整日的心才终于定下,她生怕薛崇义后头宁愿剥自己面皮也要反悔,立马将南风叫到了跟前。

    “东山坡的事全权交给柳元打理,你先到临近各个村庄走动,向乡民们借牛车,过几日随我去县里运粮,若是迟了,薛崇义怕是要装聋作哑不认账。”

    霍倾神不知鬼不觉飘到跟前,接过樊薏手中的批文随意看了眼,实在想不明白喜从何来。

    “五百石粮食罢了,只要大人想,在下完全可以资助,何必同薛县令逞嘴皮子,当心他狗急跳墙在你的官契上动手脚,届时多个十年八年任期,大人该何去何从。”

    霍倾说得诚心诚意,他从晏京来时,身上除了木械就是银票。只是山洪突袭那日,大半都随车驾被冲走埋在了淤泥中。

    樊薏心知此人言必信行必果的性子,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掏出银票甩到自己脸上。她爱财不假,可无功不受禄,白拿银票总无端觉得罪恶感满身。

    “足下能否不要这么扫兴,这五百石粮食够修渠乡民吃上好一阵,而且薛崇义是什么人?贪欲拢身,胃口大到没边,路旁见块牛粪都要拾起尝尝咸淡,能从他嘴里扣出这些粮食,也是我的本事。”

    霍倾不知在研究什么木械,图纸比以往几次都要复杂,案桌上七零八落都是废稿。他没有出声应答,依旧推着刨刀,不消片刻,一个尺寸精准的榫卯结构显现手中。

    “大人且放胆一猜,”他将那图谱推到樊薏面前,“倘若此物成型,在晏京可以卖到何种价钱?”

    纵横交错的墨线将樊薏脑中思绪钩得杂乱,她细细端详一番,试探性给了个数:“十两银子?”

    霍倾摇摇头,“相距甚远,大人再猜。”

    “二十两?”

    “再猜。”

    霍倾所刻乃普通榉木,不是什么值钱货,没经过雕琢说破天也只值半两银子。若非要分个高下,顶多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图谱值些银钱,定价太高没人愿意当冤大头。

    “最多百两。”樊薏给了封顶之数,心里却暗忖卖不到这价钱。

    霍倾笑而不语,执笔染墨落在了图纸角落的空白处。他生得清瘦,字却颇有棱角,笔画勾勒如刀似戟,自成一派。

    樊薏凑过去,等看清那几个字,她似见洪水猛兽般吓得连连后退,不慎撞到顶着悬梁的四方长柱。

    “三千两?!”

    樊薏捂着痛麻的后脑,失态地拔高了声音,她彻底没法淡定,甚至疑心自己花了眼。

    霍倾取出一块木械,用墨线细细勾勒出雕刻雏形,答得无意,“晏京作为邺国最大的销金窟,想猎奇的达官贵胄不在少数,动辄千两万两,金银珠宝一车车往外运,三千两于在下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

    三千两算不得什么……

    樊薏‘嘶’声倒吸了口凉气。

    所以对霍倾来说,五百石粮食真的毫无压力。

    从山洪袭城那日,樊薏便已知晓霍倾手头宽裕,能凭木械挣下令人艳羡的身家。可直至今日她才猛然发现,纵使自己已经放胆去猜,依旧低估了此人的潜力。她捏了捏干瘪的荷包,深觉自己再听下去,就会变成第二个薛崇义,恨恨一宿。

    自己的失败固然伤心,可他人的成功更令樊薏心碎。早在霍倾出现在乡衙那日起,她的大官梦便已现裂痕,如今一番话更是变做重锤将其砸得稀碎。

    “现在埋头苦学木械还来得及么,足下将三千两说得这般轻巧,着实令我眼红。”

    霍倾求之不得,他把这番戏谑之言当了真,怕樊薏反悔,连忙停下手中雕刻动作。

    “大人若有此心思,在下可倾囊相授,手把手教您木械构造,包学包会还不收学费。”

    他着重强调‘手把手’,可落在眼前人耳中的,却是旁话。

    不收学费。

    樊薏有些动心,只是她素来不喜这种费脑又费力的活,光是案桌上的图纸就看得头疼,遑论数不清的图谱。

    “比起发奋图强,我更愿意呆在安乐窝中,偶尔办点轻松差事,拿拿足下的赏银已经足够,”樊薏看着那已按图纸搭建一半的木械,不由感慨,“只是足下把晏京说得越繁华荣盛,我心里便愈发确定一件事。”

    “何事?”霍倾不明所以。

    樊薏回过头来,言语犀利,“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舍弃万贯前途,跑到这穷乡僻壤闭关,世上再也寻不出第二人。”

    “可在下想要之物,就在鹿鸣乡。”

    霍倾很希望眼前人能对这‘想要之物’心怀好奇,又不想她揪根问底。现下不是坦白时机,他污名在身,肩上还担负着太多困厄,不愿将樊薏也拉下泥潭。

    出乎意料,樊薏没有多问,神色依旧平淡如常,不见波澜。

    霍倾心中祈盼渐淡,几分落寞很快被笑意遮掩。就在他心思低落时,攥着刻刀的手中忽然被塞了个雕花小匣。

    “大人这是?”

    霍倾翻来覆去看不明白,甚至疑心自己何时惹恼了樊薏,里边装着什么整蛊之物。

    随着‘咔嗒’一声,嵌扣顶开,里面并未弹出异物,却让那双扶着匣盖的手骤然怔顿。

    “我虽爱财,却非知恩不报之人,你为我解了燃眉之急,挽回那么多青苗,还在伤中却助我修渠,这些日子来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一直想着该如何酬谢,直至前几日才有了答案。”

    樊薏毒舌惯了,忽然说这种体己话,觉得十分不适应,“我想着你又不缺银钱,送点三瓜两枣无甚意义,便用自己的私库把这东西买了下来。”

    樊薏没有说自己花了多少钱,但那日南风也在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远远望着匣中那株唤作‘萸陆’的药材,依稀记得当时场景。

    药贩子说破嘴皮子都没能让樊薏动心,直到他随口提了‘肺疾’二字,才阴差阳错开了张。

    三百两。

    这对素来喜欢捂银子的乡官大人来说,跟割肉无甚区别。

    “足下肺疾缠身已久,虽不知你为何藏银于手不去医治,”樊薏想到了霍倾背部旧伤,万般疑惑在口,最后都被嚼碎咽回腹中,“但人有千百种活法,唯有短寿早夭最不值当,我不识药,如若这株萸陆能使你肺疾稍愈,不必日日咳嗽,也是善事一件。”

    其实无论樊薏送的东西再俗再不值钱,于霍倾而言都贵重异常。他将静躺匣中的萸陆拿出来端详许久,方才心中积郁烟消云散。

    “谢大人所赠,在下回去,必定……好好珍藏。”

    霍倾本想说‘煎水服用’,停顿片刻后暗暗转了话锋。

    樊薏并不知晓,自己被药贩子蒙了三百两。萸陆不仅对治愈肺疾无甚效用,还有轻微毒性。

    然而有毒无毒,霍倾根本不在乎。

    赠他此物的不是旁人,心意就值万钱。

    霍倾沉浸在自我攻略中无法自拔,可没等他高兴太久,便被身后突然响起的话声惊醒,掐灭了心中微弱火花。

    “不过一码归一码,”樊薏拐弯不喘气,“足下交点住宿费,也无需太多,一月一两银子足矣。”

    这些日子修渠管饭,府衙公账岌岌可危,基本都是用樊薏私库和东山坡那些陈年存粮,她深感荷包透支,若是知晓自己被药贩子坑走三百两,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拔掉那人的皮。

    银两罢了,小事一桩。

    霍倾巴不得樊薏开口,他把小木匣盖起,正要随手匀出五百两,却听到对方又自顾自说起话来。

    “府衙卧房紧张,还塌了俩,因为你们来,南风日日都要和甘士价挤一块,被打呼声震得夜夜无眠,这般下去怕是要英年早卒,他替我做事,总该为他考虑些。”

    一直在暗处当人形背景板的南风身形稍动,忽然抱剑走出来拆台道:“大人,属下不曾居于衙内。”

    不知樊薏哪句话说错,向来出手阔绰的霍倾看了眼南风,而后将银票往袖中收了收,慢悠悠走入夜色中。

    “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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