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黄沙腾起的烟雾散去,远远可见一队兵马,为首那人长枪阔刀,身披战甲,好似一座山丘般耸立万军之前,睥睨前方厮杀战事。

    “这群楚人还真是狡诈至极,本将才离开多久,这就想趁虚而入,打到王城下了?”

    裴吉冷冷扫视一圈,他早前便收到父王的书信,今日这一战,不过是瓮中捉鳖,要将那个血衣军连根拔起,哪怕对方有了南疆军的援助,也难以真正攻破王城。所以他并不惊慌,低喝一声,策马冲在最前方。

    下一刻,眼前突然杀出一道身影,他本想一刀挥出,却看见那人形容熟悉,这才立刻收住攻势,一退一带,险些人仰马翻。

    来人白发布袍,正是那个面目清正的老人。

    “云高瞻!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吉喊出他的名字,怒喝道:“父王不是让你去捉住那个嘉乐郡主吗?你办得怎么样了?!”

    云高瞻面上波澜不惊,抽出腰间长剑——那是盛辞的长剑,由他使来,却如早就一同征战了许多年般熟稔。

    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剑。

    裴吉也不傻,见他这番举动,心有惊愕却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云高瞻,你想来反间计这套是吧?!呵,父王果然不该轻信于你……”

    “大皇子忘了吗?”云高瞻冷笑一声,“我早就不是云高瞻了,当年投入西凉麾下,是陛下亲赐的名字,蒙素萨努。”

    裴吉身后将士均大惊失色。蒙素萨努在军中待了多年,虽然不常在阵前露面,但自从他多年前误入西凉境内,在死和投诚之间选择了后者之后,大王就一直重用他,军中将士起初不服,可他军事才华实在令人惊叹,这么多年过去,无人不敬重佩服他。

    即使没有实职军衔,也是西凉军中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这老头究竟是怎么了?已是垂暮之年,安生讨个闲职一隅偏安不好么?竟然要在此时于阵前同大皇子刀剑相向?!

    裴吉身高体壮,背肩肌肉隆起如起伏山丘,他一挥刀,有如雷霆万钧之势,当年在阵前,盛辞以长剑一把接住了他的攻势,虹光交错,他以为大楚如此高手只她一人,未曾想眼前这个老人竟然也有出神入化的剑术,从容应接几个回合下来,他竟不能痛快将其斩落刀下!

    他反倒笑了。雪亮刀锋映着灼亮双眸,音色浑厚:“有趣,有趣!你竟同她剑术是同一路数,我还道你只不过是个布衣老书生……那便同我痛快打一场!”

    云高瞻但笑不语,长剑在手中宛若蛟龙般灵活游动,或突刺,或回挡,或呼啸而出,或诡谲翩然,比起那位正当盛年所向披靡的冷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已眉染霜雪,一把本该老迈浊缓的筋骨却又生机复苏,好似由着这把剑的提点,统统活泛起来。在西凉蛰伏偷生多年,他已不记得自己上次使起这把剑、这套剑法是何岁何夕,但一旦将它握在手中,那份纵剑天涯的豪情又在胸口鼓胀弥漫开。

    他的女儿是用剑的奇才,心思灵透,一点便得成精髓。人人皆道淮安王剑术天下无双,他云高瞻却知道,淮安王剑术上的造诣能有如今,绝对少不了王妃的倾囊相授。可她却甘愿洗手作羹汤,卸剑屈居后宅,为他做贤淑温婉的人妇。他因此大怒,心气高傲地拒了那位贤婿的殷勤,从此与盛家少有往来,哪怕落进西凉人的手中也不肯向其求助。

    直到后来那位“冷将军”的名号响彻大楚与西凉,他仅仅是隔着千军万马远远看了她一眼,就明白这是自己的骨血,她的身上,她手中那柄剑上,都燃烧着他云氏永不熄灭的剑魂业火。

    裴吉的达纳长刀向来霸道豪横,却劈砍不透对面看似平平无奇的剑风。他铆足劲儿要与这个难得的对手一决高低,已经使出十分力。

    云高瞻到底是风烛残年了,纵然身型与裴吉不相上下,身板仍然逃不开被沉甸甸岁月压弯的命运,体力也式微。一番刀剑生风的缠斗,裴吉再与他锋刃相抵,那边的奇大蛮力果然将他震得虎口发麻,同时也清晰地听见自己骨骼的咯咯脆响。

    “呵……”云高瞻喀出一口血,点染在他一身素衣之上,如寒梅怒绽。

    比起对面人的雄伟健壮,他摇摇欲坠,竟也显得单薄了。

    还是老了……

    只此一瞬,云高瞻接下来的动作再未凝滞,行云流水般向对方冲刺而去,越来越多的伤口在他身上破裂开,他却浑然不觉,直到裴吉一刀砍下他执剑的右臂。

    鲜血喷薄而出,那根手臂滚落数尺,停下时尚且将剑柄紧握。

    云高瞻侧伏在地面,艰难地喘着气。

    裴吉居高而下望着他,神色有几分复杂。

    他背后将士早就为这场激烈战事看傻了眼,只见刀剑生风,止停之际,才反应过来是自家将军胜了,欢呼祝贺几声,却被裴吉一记狠厉眼刀砍得噤了声。

    裴吉胜了。他面上却毫无欣喜之色,只是平淡地望着地上的霜发败者。

    片刻,他开口道:“留不了全尸了。你想埋在哪里?”

    云高瞻艰难地翻了个身,仰头望着被风沙侵染得暗沉低浊的天空,喃喃道:“埋在何处?何处……何处不是一具尸骨,一抔尘土?”

    裴吉目光落至那柄断手中的长剑上,整个人瞬间凝住了——这把剑已经崩了数处缺口,连最锋利的剑尖也卷了刃。

    这人就是用这把破破烂烂的剑,与自己打得不相上下?!

    他心神俱震,此时,只闻一声怒喝,一把红缨枪破空刺来,他险些被穿了心口,那人却只是虚晃一招,自马上弯腰一捞,将地上的云高瞻拽上马,就欲撒蹄逃去。

    可裴吉岂是等闲之辈?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横刀劈出,瞬间鲜血喷溅——那人的大腿骨已被他斩断,仅剩皮肉勉强勾连。

    他半眯着眼看去,古铜肤色,浓眉虎目,认出这人是血衣军中副将。——看来,云高瞻同血衣军早已暗中勾结。

    “将军,他们跑了!要追吗?”

    “不必。”裴吉弯下腰,从那根残臂手中拿过长剑,淡淡道:“一个断了手,一个断了腿,就算让他们逃,又能逃多远?”

    *

    西凉王宫前,硝烟四起,遍地都是断肢残骸,冲天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不同于大楚京城的严防死守,西凉宫建于沙原,力求简便,所以设防不严,血衣军同南疆大军一齐攻来,于他们也是一场生死鏖战。

    贺子骞脚步有些趔趄,他撕下一片衣角,包扎血流如注的右臂,强撑着一口气往里行走。眼前便是王宫的后山,方才林戟送他到了此处,塞给他一张地图便折返去救云高瞻了。

    这破釜沉舟的一战,只怕败了就要赔上整个大楚。

    他真是恨极了盛辞的莽撞。交战前一刻,他才知道有白老领南疆军前来支援,这不是无准备的一战。可这也无法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她只身一人潜进去救那个姓温的,若是赔上了性命,谁来统领血衣军?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明面上责备她什么。盛辞是有没告诉他们的打算,但云高瞻这人的存在,是他和林戟暗中瞒了她许多年的。

    几年前,他们与西凉军对阵,驻扎郊外时一个老人夜入军帐,向他们挑明了身份,甘愿做西凉卧底。虽然是骨肉血亲,但云高瞻性格强硬,不肯让盛辞知道自己有个为西凉的办事外祖父,他们便一直没让她知道此事。

    这些年来,他们同云高瞻一直断断续续有些往来,包括前段时日盛辞潜进西凉,平安与否也是经由他通报的。

    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个温虞是西凉细作,那他一直未被查明的身份与种种作为便可以解释了——刻意接近盛辞,使美人计套取信任,又施苦肉计诱她派兵攻打……

    千刀万剐他也不为过。

    贺子骞恨恨地咬牙,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越往里走,人声越是稀少,绿荫盎然,竟像是远离硝烟的桃源地。谁知几重高墙之隔,便是血海厮杀?

    他步上缓坡,盛辞的玄甲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可她身边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难道云高瞻没有就地解决掉这个祸害?!

    贺子骞眉头猛地一蹙,翻腕取针,抬足冲去,同时拔高了声音喝道:“姓温的!你放开她!”

    温虞好似全然未闻他的声音,待他到了身前,才将双目紧闭的盛辞微微挪动一下,让她躺得更舒适些,抬起缺血惨白的一张脸,平静道:“小声些,别将士兵引来了。”

    “你放开她!”贺子骞这时才发觉根本不知往何处下手,面前人可以说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地方,衣裳和皮肉都破破烂烂,尤其是心口处,有巴掌长的一道刀痕,鲜血尚在奔涌。而他的脚边,除却一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药箱,还有个小碗,碗底血渍尚未干涸。

    他想到了什么,愕然道:“你……取了心头血?!”

    医书记载,药人万中无一,一旦炼成,其心头血可起死人肉白骨。

    他从前嗤之以鼻,就算世上真有药人,什么人肯为了救人受剜心之痛?

    袖中银针悄然落地,他慌慌张张地往前几步,颤抖手指搭上盛辞腕间,脉象虽虚弱,可相较她身上肉眼可见的重伤,已经是回生之象。

    这个温虞,真的为盛辞取了心头血?

    贺子骞惶惶然查验了一番盛辞身上伤势,箭伤刀伤不计其数,还有心脉的致命伤。她现在能吊着一口气,绝对是因为药人心头血的奇效。虽然心中触动,他还是扯出一抹冷笑来,“你害她至此,还剜心取血做这一场戏,这又何必?”

    “……做戏?”温虞转过头来,即便苍白虚弱,容貌依旧如三春丽水般昳丽得令人心惊。他嘴唇微颤,冷冷道:“你当真认为……我是要为你们这些将死之人,做、戏?”

    话音未落,一柄断刃自他袖中疾刺而出,直中贺子骞心口。

    “呃——!!”

    身负草药的少年颓然倒地,嘴角溢出的鲜血触目惊心,唯有眼中的不甘与惊愕,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啪,啪,啪。

    一道紫衣华服的身影自茂林掩映后悠然步出,收拢了鼓掌的手,勾起嘴角来赞赏道:“做得不错,不愧是我的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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