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阵

    西凉地牢。

    四周潮湿阴暗,血腥味与皮肉腐烂的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密不透风的厚墙长廊中,唯有一点跃动烛火,撕破浓稠黑夜。

    哒,哒。

    脚步轻而缓,蒙素钊手上握着条长鞭,在一间牢房中的方寸之地来回悠悠踱步,笑意森然,“多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是我的儿子了……蒙素延。”

    他面前的年轻男子气息奄奄,白衣尽染鲜血,有些伤口已经深可见骨。

    “……儿子?”温虞艰难抬头看他一眼,扯起嘴角,嘴角满是嘲讽,“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不叫蒙素延,我叫温品意,我娘给我取的名字。在下一介白衣,怎么配做西凉王的儿子?”

    “你难道不想?”蒙素钊微微一笑,“你和你娘一样,最爱说反话。”

    “做戏要做全套。你不丢半条命,我怎么把血衣军统统引到我的圈套中来?反正……”又是一鞭,重重落在他肩上,“你也死不了的,对吧?”

    温虞忍着剧痛,虚弱笑道:“当然……死不了……我可是为大皇子而活的药人,我死了,等他来年病发,你们西凉岂不是后继无人?”

    蒙素钊眸色一冷,“你少拿这个威胁我!”

    温虞仰起脸,艰难呼吸几下,将喉头腥甜压下,“如果你不怕,当年就不会顶着风险把那么多幼童送去灵兰谷。”

    “没想到吧?最后还是我,只有我,这个你恨之入骨想除之后快骨的孩子,他活了下来,成为和你最爱的儿子双生双死的药人。”

    记忆回溯,在灵兰谷那些不见天日的往昔岁月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那些鲜血淋漓的痛与恨仿佛一瞬间重现,他甚至连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蒙素钊定定地望了他许久,突然笑道:“你很不平吧?”

    “你长得,真是跟你娘一模一样……尤其是这双眼睛。孤听说,裴吉那孩子已经见过你了,对吧?可他没有认出来你。不过,孤没有看错。你骨子里,还是同我们蒙素家族一样的。”

    一样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即使与那个盛辞表面上浓情蜜意,该做戏设计陷害她的时候,这个儿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蒙素钊满意地欣赏着他满身的伤痕,还有他犹如垂死困兽般的眼神,放了手中长鞭,“孤真是好奇,那个淮安王的女儿,那么骄傲英勇的女子,等她发觉这一切都是你我设计好的圈套,她脸上的表情该有多精彩?”

    温虞瞳孔一颤,蒙素钊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哦……是孤忘了,你怎么会在意她的感受?你想要的是西凉皇室的身份,对不对?等那个盛辞带着血衣军乖乖送上门来,你亲自去,将你的贡献告知你娘,看看她有多欣慰,如何?”

    *

    十七年前的西凉皇宫。

    彼年四岁的温虞躲在墙角后远远看着忙碌的撷英殿,他的眉目实在漂亮得过了分,幼时宫人常常分不清他是男是女,偶尔从娘亲的偏宫中跑出来也不会被人发现。

    据说这个殿里住的是什么大皇子。殿前站满了身着鲜艳长袍的巫医,平时偶尔来偏殿给娘亲看一次病都趾高气扬的他们,此时个个都垂头丧气唯唯诺诺,看得小温虞又解气又疑惑——这是为什么呢?

    他虽然不明白,但自己已经偷偷溜出来小半个时辰了,扑了蝴蝶、偷了糕点、采了野花,还偷看了陌生宫殿的热闹。如果再不回去,会被娘亲发觉的。

    他悻悻地握紧了手心里已经有点发蔫的小花,转身往回走——那是个隐蔽的狗洞,被野草掩盖,刚刚好够小小的他钻过去。

    “你是谁?”

    脑袋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威严沉肃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他懵懵懂懂地抬眼望去,入目便是耀眼的金冠和华服,这个人看起来已经许久没休息好了,面色很差,可脸上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尊贵之气,让他下意识想到,自己不能和这个人撞上的,会招来危险。

    他转身就想跑,可刚迈开腿,就被人抓住后领提了回去。

    那人把他当个物件般上下掂了掂,露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容,“是偏宫的孩子么?都长这么大了。你娘亲是谁?”

    他固执地抿着嘴巴不肯开口,短短的四肢奋力挣扎着,在空中上下扑腾。

    一旁的宫侍小心翼翼开口提醒:“……王上,偏宫的其他人都不在了,如今,只剩温姬了。”

    “温姬?”那人面色一顿,将他再提高了些,凑近看了片刻,“是啊,这孩子的眉目真像她,那么漂亮……是女孩?我记得,给她取的名字是延儿……”

    他终于没忍住出了声:“我是男子!我才不叫什么延儿,我叫温品意!我娘给我取的名字!”

    “你说……你姓温?”

    那人方才还称得上和蔼的神色陡然阴冷了下来,几个宫侍都被吓得慌忙跪了下去,“王上!童言无忌,这孩子定是被您吓坏了,这才口不择言……”

    “我就是男子!我就叫温品意!你放开我!”

    那人扫了一眼地上满脸冷汗的几人,冷哼一声,道:“走,随孤去偏宫。”

    这一日,小温虞第一次知道了,这个看着陌生又威严的可怕男人,似乎就是自己的生父。

    但他很凶,很暴躁。虽然偶尔脸上会露出温柔的笑,眼睛却很冷很冷,像蛇一样。

    那天他进了娘亲在偏宫的房间之后,就把门关紧,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了砸碎了,传出娘亲的哭叫与哀求,还有他奇怪的喘息声和怒骂。

    温虞很怕,跑过去想拍门把娘亲救出来,可是两个宫侍把他拉开了,用一种怜悯与可惜的眼神看着他,其中一个叹息一声,“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来不及想这两个大人眼中的深意,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那两个人没有追上来,他绕到了卧房的后窗,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往里看。

    这扇窗正对着床帐,可以看见一地狼藉,看见满脸是血的娘亲被那个男人压在身下,看见那个男人暴戾凶狠的表情,他死死抓着娘亲的头发。

    娘亲应该很疼吧?可看到自己来,她就不再挣扎了,宛如木偶一般麻木地承受着。

    她疼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娘亲一定很心疼自己的头发。娘亲的头发很长很漂亮,像乌黑的绸缎,每日都细心清洗养护。从前她教他识字读书,也教他梳发束发。

    可他总不愿意学,说这是女孩才会的手艺。

    可是这一刻开始,他想,他要好好学梳发,娘亲应该会高兴。

    过了很久很久,那个男人才走。他蹲在角落里等着,腿都发酸了。

    娘亲又隔了很久才出来,她已经换上了崭新干净的衣服,脸上的青紫伤口也敷了一层粉,可还是能看得出来。她对他笑,像往常一样伸开双臂示意他过来抱自己。

    他却没有,只是踮着脚,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将手里已经被攥成泥的小花塞进她手里,小声喊了一句:“娘亲。”

    下一刻,她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有温热的东西扑簌簌滴落在发顶,他一动也不敢动,目光愣愣地落在地上那一小束已经从明黄变得灰扑扑的小花上。

    第二天,就有人过来,把他带去了灵兰谷。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娘亲。

    *

    “盛辞!”

    贺子骞几乎是呵斥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对盛辞说话,“如果你还没疯,就该知道,以血衣军目前兵力贸然闯进西凉,我们会是多惨的下场。”

    盛辞已经换上玄甲,正在低头擦拭着光亮的长剑,她眉目如同覆满了霜雪,并未朝他多看一眼。

    林戟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向着谁说话,但多年效忠将领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去劝贺子骞,“贺兄,你别说丧气话了,老大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啊,她决定率兵攻打,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这还不叫感情用事?!”贺子骞怒极反笑,“如果她真不是感情用事,那早该在京城就杀了那个姓温的。我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是西凉派来的细作,刻意骗你出关。”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可是在谢尧剑下救了你一命。”林戟急得起身去扯他的衣袖,被他拂开。

    “谁知道他是不是演的。你也不是个瞎的,看他那样子像是从普通人家养出来的?跟灵兰谷扯上关系的,这么多年就没一盏省油的灯!”

    “咋能这样呢,还有老大,你倒是说句话啊,这这这,怎么还没开始打咱们就先内讧了……”

    盛辞收剑入鞘,面上没什么波动,“你在说什么?打仗用得上他吗?反正他不上战场,什么态度碍你事吗。”

    说着,她抬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贺子骞的肩,语气轻松得像让他做顿饭等自己回来,“在城关准备准备,如果我死了,劳烦收尸,不必回京城王陵,鹤拦关后有一处野坡,那里风景不错。”

    她迈出营帐,所有血衣军在夜色中肃立,整装待发。

    战鼓擂响,与雄浑的号角声交织,在呼啸夜风中听出一种悲壮来。

    须发皆白的老军师半阖着眼坐在不远处,他比淮安王还要年长许多,又体弱多病,这几年除了出谋献计,早已不再亲自随军上战场。

    她脚步顿了顿,转向他道:“军师,这几日风沙大,您回去休息吧。”

    “盛将军。”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嘴唇几次张合,像是想说些什么,终于是止住了,躬身向她行了一礼,“我在此,等你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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