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迎亲

    “太阳从西往东落,听我唱个颠倒歌。天上打雷没有响,地上石头滚上坡。”辛子鹫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乱石土堆发出凄厉的惨叫,辛子鹫猛地扑倒在地,而头顶巨响,仿佛一道闪雷打入石堆中,顷刻间将乱石岗打得土石飞溅,在空中四散。

    碎石尘土如雨般落下,却再也无法掩盖,下头彼此积叠的小小尸骨。乱石岗在吴柳村,不知道已经有了多少年。里头埋的幼小尸骨,也不知道有多少具。

    奔来的小鬼不叫了,它呆呆的看着辛子鹫,坐在地上,像只被剥了皮的猴子,又像个孩子。

    而下一刻,金光裂云,堂皇日光照射大地。刺得辛子鹫睁不开眼,抬手遮蔽。

    原来已经是第二日晌午了。

    村中燃起青色的大火,在尖利而绝望的惨叫中,辛子鹫朝着祠堂走去。

    青焰不烧人,她一面走,吴柳村一面在急剧变化。从稻田黄翠蓬勃,到荒草满盈;从鸡鸣狗吠,到死气沉沉;从屋舍俨然,到瓦碎墙塌,荒芜凄凉。

    这里早就是个死村了。

    真身被曝,小鬼自燃而亡。那些被寄生的人倒在地上,面色青紫,身躯上的血洞早已干涸,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了。

    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辛子鹫一个一个解下同僚们的腰牌,攥在手里,慢慢地朝外头走。一晃眼,看见那个没附身的小鬼,还跟着自己。

    “别跟了,”辛子鹫很疲倦:“你离不开这里的。”

    小鬼还是跟,喃喃地:“百家姓,姓百家......你姓谁,我姓谁......?”走着走着,它燃烧起来,在辛子鹫不回头的身后,化为了灰烬。

    辛子鹫骑马回程,行至半路,被几匹飞驰的使者赶上,一击落地。

    她在地上打了个滚,眼前荔枝红的官袍起落,紧接着有人一把将口枷塞入她的嘴中。

    “采谣官辛子鹫,因其言灵诡奇,现涉城中八状命案,特此缉拿!”

    辛子鹫惊呆了。

    吴柳村的事情,城中的司言庭,怎会知晓的如此之快?

    然而当她被捉进了城中,入了牢狱,受过拷打之后,辛子鹫方才明白,根本不是一回事。

    来抓她的人所说的,指的是辛子鹫闻所未闻的,幼童碎头案。

    在司言庭的档案中,这起案子,被称为“泥童”。

    在阴湿可怖的司言庭监牢之中,辛子鹫垂着纤细的头颅,跟人笑:“莫不是弄错了?案发之时,我同他人不是在赶去吴柳村的路上,便是在其中驱祟,哪里有机会害人?”

    “好哥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即便是我有嫌疑,也该一一询问,哪里有上来便行刑逼供的道理?”

    “你们是因为绕口令怀疑我,城中近来流行哪些,我竟不知道,可否告知......”

    当!

    铁尺从火盆中被摔出来,一直摔到辛子鹫的面前。

    “仔细些说话!”主判冷冷道:“本官虽不是采谣官,也莫耍你那些花头!若是再狡辩,便叫你上嘴皮同下嘴皮黏一辈子!”

    “下官真是不知!”

    “你不知?”主判冷呵:“巧了,鞍州以绕口令使言灵者,只有你一个。而那些被害死的孩童,又皆是念罢那些绕口令而死,死状也符合口中念词。”

    “你何来的脸面,说自己不知?”

    “再有,你前去吴柳村,满村一百二十人,携同僚二十六人,皆无一活口!问起你来,也是由什么百家姓绕口令起!难不成若没了恰能解那迷局的人,这回就一个活人都回不来了?!”

    “这般蹊跷的巧合,也敢争辩,你当本官是死的不成?!”

    辛子鹫还要张口,却被主判狠狠一拍桌案:“不招?上刑!”

    她在牢里熬了八日,无论怎么说,都得不到信任。辛子鹫脱了力,渐渐的有些熬不住了。迷蒙间,想起张守,想起村里凑钱给她上城的乡亲,想起家里跑丢的小黄狗。

    真是倒霉。穿来做官还要受气。

    第九日,她就痛得有些怒了。被强行按着画了手印,听着狱卒絮絮地说今日便要将她处刑,辛子鹫喘出一口浊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其实也能料到,张守同她说过,采谣官食禄丰厚,但因身怀奇异,约束极严,一旦出错,动辄下狱。言部里做大的,都是寻常文官,他们上头对采谣官的态度,一直是宁枉死,不错放。

    被拖出去砍头之前,她问主判:“你就不怕我还编了另一些绕口令?你杀得了我,你防得住那些娃娃们私下玩笑么?”

    “我记得,王大人也有幼子在家啊!”

    主判脸色一变:“你这恶毒村妇!本官就知你这乡下女子能考入司言庭,必然是用了妖异邪法!”

    辛子鹫被塞了口枷,无法再戳他心窝子,便只好对他俏皮地眨眨眼,做足毒妇的姿态。

    救不了自己,我还恶心不了你吗!

    结果主判也恶心了她一把。

    采谣官原本应于司言庭牢狱中处刑,结果主判被她一激怒,将她押上囚车,巡街三遍。

    古时妇人是最看重脸面的,有些矜持人家,便是上一次衙门受审,都受不了之后的流言蜚语,少不得挂绳子上吊。

    而辛子鹫站在囚车里,面都着满街的怒骂,和时而飞砸来的石头菜叶,心情坦然,朝所有人挤眉弄眼。

    囚车行至东大街,就停了。

    前头挤挤攘攘的都是人,车过不去。辛子鹫一瞧,竟然还有不为看自己,凑旁的热闹的,忍痛支起耳朵打听。

    “山神迎亲!”前头人喊着:“山神迎亲来了!”

    旭和城傍山不傍水,因而城内的百姓多信奉山神。从以往灾祸肆虐,洪涝饥荒之时,旭和城便都会朝山神上供,嫁新娘。

    而奇的是,一旦收取了供奉,山神便必会满足百姓的需求。庇护旭和城,无难无灾。

    辛子鹫早就听过此地山神的传说,在她眼中,那玩意儿一直是有点邪的。

    有求必应,必有反常。

    山神不仅要新娘,它还食孩童,要活人供养,而一旦人们不满足它的要求,城内便会遭来山神的惩罚。

    这更像是于人同生的妖。

    然而司言庭在旭和城建立百年,都始终对山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动不了,也不敢动。

    轻易的邪祟除得,但邪祟做到了被称作“神”的地步,那便同山一般难以撼动了。好在山神并不贪得无厌,有求有给,点到为止。

    山神所降,福至祸至。

    它将福带临到城内的每一个百姓身上,而将灾祸给予自己的新娘,把她作为祭品带走。

    因而辛子鹫放眼望去,满街都是大老爷们,或者上了年纪的妇人老妪。姑娘女娃一概没有,全藏在家中了。

    驾囚车的还道:“怪哉,山神五年前娶过一门亲,如今不足七年,怎么又娶?”

    “大抵是求来的吧?城中近来死了这些孩子,可把人吓坏了,因而他们去求了山神,叫山神保佑。莫要再出如此妖邪的命案啦。”

    “不是有司言庭?”

    “狗屁的司言庭!若碰上真邪门的事儿,还是得山神来压!”

    “喔,倒也是,快些娶一个走吧!让咱们活个清净安心,我那二舅啊,因为养着四个娃娃,出门做工都是提心吊胆的!”

    唉,辛子鹫百无聊赖地想,不知道今日是谁家姑娘倒霉,要被带走。

    忽得百乐齐响,风送轻花。辛子鹫抬头,半空中红鸾轿做成了小舟的模样,滑行空中,如漂水面。

    红纱妙曼拂动,金铃脆响,舟前立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大鹿,鹿角微光盈盈,引着迎亲的红鸾小舟穿过旭和城。

    辛子鹫数着时候,心想着迎亲的红鸾舟过去了,自己也该掉脑袋了。这样想着,她忍不住贪看了那鹿几眼,不料白鹿低头,两厢视线正好对上。

    辛子鹫:?

    她猛地低头。人还是不能瞎看热闹!

    来不及了。

    身周响起一阵惊呼,金铃响声越来越近,终于落到了自己身前。

    白鹿毛茸茸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她,随后低头,用鹿角轻触囚车,囚车就应声裂成八瓣。

    辛子鹫一动不动,看热闹的人群不禁喊起来:“去啊,进那舟里头去!山神选定了你做新娘呢!”

    白鹿俯首,轻声呦鸣催促,而被绫罗红纱所包裹的小舟,也自里头掀起了一角帘子。

    嫁也是死,不加也是死,辛子鹫把心一横,穿过白鹿,弯腰走上小舟。

    而在踏进去的那一刻,她便失去了外头的所以声音。

    一只手自里头伸过来,似要扶她。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玉白剔透,便如冰鉴所雕一般,裹在大红的喜服里,一时竟显得刺目。

    辛子鹫一下子僵硬了,没敢动。

    经验所致,越漂亮的邪祟越难对付!

    双方僵持良久,辛子鹫干干巴巴地说:“他们求你来平城中孩童惨死案,你就来把我带走——你知不知道他们不是我杀的啊?”

    声音里没忍住,还带了点儿委屈。

    什么山神啊,她心想,听风就是雨,一点儿主见没有!

    那只手终于动了,抓住辛子鹫的腕子,将她一拉。辛子鹫便冷不防跌入一个馨香满盈的温暖怀抱。

    她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山神的腿上,眼前也骤然被红烛映亮。

    山神眼中便映着两簇跃动的烛火,如星如荧,低头端详她。

    不知山神见自己如何,但辛子鹫见山神,是俊逸秀雅,萧萧肃肃,堪得是皎若玉树临风前。极其赏心悦目。

    打量间,山神微微歪头,朝她比了一个手势。

    辛子鹫心说这是干什么,结印?

    她不解,山神也就不再多啰嗦,他紧接着取出一物,置在辛子鹫腿上。

    辛子鹫低头查看,发现竟然是主判自己的王大人受贿的证据,其中甚至详细到包括了礼品单据。

    “你从哪儿弄来的?”辛子鹫惊道:“不,你何为要给我这些?”

    山神不说话,只是望着她,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肩头,像安抚,像催促。

    这山神是哑巴不成?还是我不配叫他开金口?

    辛子鹫试探道:“你要我......检举王大人。”

    他便笑了,笑意漾开在唇角,姿态漂亮得惊人。

    “他这人草菅人命,自是活该,可你何为帮我?”辛子鹫茫然:“你不是,为了他们来抓我的么?”

    “你也要满足我的愿望么?可新娘子是祭品,不是么?向来都是新娘子死,他们活......”

    山神又比了一个手势,这回配上他散漫讥笑的眼神,辛子鹫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是,你要不要逆转命运。叫他们死,你活?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辛子鹫抬眼,瞧见赤色星火在空中,一笔一划地询问:“只实现你的。”

    “你,可否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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