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案

    “真的还在!真的还在!”村民厉声惨叫起来。

    妇人跪地,朝着辛子鹫的方向不住磕头:“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求老爷们了!”

    地上老老少少跪倒一片,村长两条腿打着哆嗦,朝张守一个劲儿作揖。

    辛子鹫后退了两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霎时间四肢一齐僵住了。

    同僚们古怪地望着她,他们背后有什么在扭动着,随着辛子鹫的动作,阴恻恻地探出半张可怖的脸。

    猩红血肉堆砌褶皱,将那些小鬼的面目,挤得如同年迈老者。它们臃肿而体小,猴子一般敏捷地攀援上人身,咕叽咕叽地吸食血肉,直将人凿出个血洞来。

    满村活人,除辛子鹫之外,竟无一幸免,身上皆覆小鬼,并且浑然不觉。

    不远处徘徊着几只小鬼,急切地在地上爬来爬去,辛子鹫一见便知,这是原本应当爬到自己身上的。

    只是因为她无意念出了咒语,叩开了这帮鬼的迷境大门,因此逃得一难。

    而眼前的这些人,被小鬼蚕食,是否就算死亡?

    辛子鹫瞧了一眼地上肚烂肠穿,已然丧命的吊梢眼,立即否定了这一念头。

    不,她更愿意相信,如今眼前的大伙只是被小鬼寄生。除非他们像吊梢眼一样,惨死倒地,否则她绝不会放弃这些人的性命。

    辛子鹫再次问:“村长,这村里的娃娃们呢?”

    村长张了张口,被张守一把揪住领子,才惶然道:“不知道,他们......那些娃娃们...不知道啊!”

    张守厉声道:“丢孩子此等大事,怎得还想隐瞒?!”

    村长身上的小鬼停止咀嚼眼珠,憎恨地将身躯前探,若不是辛子鹫一把揪回了张守,那小鬼便又要爬到他身上去了。

    村长晃着被啃食了一半的头颅,竟然强硬道:“这是村里的事!你们除祟便是,何须多问?!”

    其余人又惊又骇地呆望着,不说话,而小鬼们在匆忙啮咬时,从齿间不断落下桀桀尖笑。

    辛子鹫拉住了张守:“我知道了。“

    少女身形伶仃,面容稚嫩,站在满地的小鬼与不辨生死的众人前,却如同狂风之下的嫩株白海棠,枝桠亭亭地立着,风骨凌然。

    没爬上人背的小鬼焦急地坐在地上,再次开始猛烈拍巴掌,嘶哑叫喊:“百家姓,姓百家,房洪冯凤丰封翁。付胡吴伍邬武乌。廖楼吕卢陆刘鲁。李赖雷林龙梁凌!”

    这是绕口令。在民间流传,类似于童谣、四声歌,是个卖弄嘴皮子,玩弄声韵的文字游戏。

    在辛子鹫的记忆中,绕口令大多是由双声、叠韵词组成,亦或者需将发音相同、相近的词语集中在一起,以达到拗口饶舌的目的。

    但还有一种绕口令,所追求的是强烈的节奏感,要求能够读得快而响。比起游戏,后者更偏向于教化意味,语句里往往充斥着故事的讲述,以及信息的灌输。

    她轻轻说:“在学堂。”

    要破解绕口令为何成为小鬼们的咒语,就要先找到说绕口令的,消失的孩子们!

    张守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他强硬地留了十个人,又拨了十个人,加上辛子鹫一起,同他一起奔向学堂的位置。

    那些小鬼探头探脑地望着辛子鹫,似乎不能明白“学堂”与“邪祟未除尽”之间的关联,因此未曾动手。

    学堂里祠堂不远,不到一刻的脚程,辛子鹫跑得满头大汗,喘着气抬头想问张守些话,却突然从他脸上,看到了笑容。

    越来越大的笑容,与张守眼中的严肃与焦急并不匹配,只与空中不断的尖笑声相符。

    辛子鹫扭过头,又看见身后的同僚面上,具洋溢着如此灿烂,而又可怖的笑容。

    她心凉了半截,忽然问:“头儿,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入司言庭的时候,你教过我的诗?开头一句分野中锋变......”

    彼时同僚笑话她是个没见过世面,不会讲雅言的乡巴佬,粗俗鄙陋,不懂规矩,就连在司内用饭,都没人跟她坐一桌。

    辛子鹫纵然可以表现的很不在乎,每日蹦蹦跳跳地练自己的绕口令。然而当司言庭外遣,一支接一支小队外出除祟,而辛子鹫却因没有伴儿,被一再留滞时,她还是忍不住蹲在门槛上偷偷抹眼泪。

    然后被张守从后头一把拎了起来。

    “小毛丫头,没脾气!”张守粗声粗气地:“行了,跟着我吧!”

    头几个月,辛子鹫都如小鸡崽子一般,巴巴地跟着张守。直到她在张守手里能将事情做稳当了,才被放回司里。大伙依旧不怎么待见她,但与最初相比,已经收敛了许多。

    在暮色四合,灰霭涂地的吴柳村,张守收敛了笑容,闷声道:“问这个做什么!这节骨眼上怎的能想起来!”

    同村长的回复一般无二。

    但张守从来没跟她说过什么诗,他是个粗人,施法也念豪放词,甚至是民歌,不讲那些。

    “分野中锋变”,是他俩搭档之时的暗号,意味着情况有变,鬼魅潜伏身侧。

    辛子鹫就不跑了。她失望地站在荒草血黄的小径上,心念电转,一瞬间很想落泪。

    她意识到张守的确已经死了。

    小鬼蚕食了他们,要将其取而代之。但它们根本不可能拥有曾经的记忆,所以被问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时,便会模仿被寄生者的性子,撒谎或者呵斥。

    小鬼不是不懂辛子鹫在说什么。它们只不过是发觉,自己的存在被辛子鹫发现了,故而演戏骗她而已。

    可分明已经寄生得手,为何还要扮作他人,同自己在这里徒劳奔跑着演戏?

    学堂已在眼前,她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学堂的大门。

    娃娃们的确都在这里,安静地蜷缩在地上,可是面色青紫,都已经死了。辛子鹫翻开一个,发现与大人不同,这些孩子死状各异。

    有被扼死的,淹死的,还有口鼻上搭着巾子,被活活捂死的。

    娃娃们在死后被运来此地,胡乱地扔在地上。

    辛子鹫僵硬许久,又再度弯腰,确认了一件事。然后她抬起头,对着爬在张守身上,审视着自己的小鬼说:“好了,现在娃娃们找到了,咱们把他们抱到祠堂里去,叫他们同大人一块儿。”

    “然后,我们就走吧。”

    小鬼审视的姿态收了回去,它舒舒服服地趴回张守身上,接着啃啮血洞。

    张守也点头,对身后人道:“动作快些!咱们还得赶着回去!”

    辛子鹫看着肩上覆着小鬼的同僚们忙碌,来到吴柳村之后,大伙彼此都没交谈过几句,就连张守都没跟她说过两句话,可现在都变成了活死人。

    她又说:“我肚子不舒服,去解手。”

    辛子鹫走出学堂,那些小鬼满口滴血,试试探探地想要下来,然而终究舍不得嘴里的好肉,还是留在了人身上。

    托它们贪嘴的福,辛子鹫穿过茅房,直接爬上后头秽臭无比的山坡,朝荒芜的乱石堆里走去。

    走得高了,还能见搬运孩童尸首的荔枝红队伍,在雾气弥漫的小径上蜿蜒。

    “头儿,”她走到乱石堆旁,喃喃自语:“现在是你该问我的时候了。”

    “第一,我为何将此地视为邪祟初发之地?”

    辛子鹫道:“因为,我发现这些小鬼,都是婴孩。”

    “除去村长身上的那个,它们爬到人身上之后,只想咬开口子,往人腹腔里头钻。那是它们的本能。它们想回到肚子里去。”

    “它们配合我,乃至于我们演戏,伪装出此地邪祟已除的假象,是因为想要寄生在采谣官身上,离开吴柳村。”

    辛子鹫回忆着进来之后的见闻,思索着。而身后传来尖利的叫声,辛子鹫回头,看见了那只未曾成功爬到自己身上,无地寄生的小鬼。

    它不知道怎么,察觉到了辛子鹫的脱离,火急火燎地呲着满嘴利齿,朝她奔来。

    它依然嘶叫着:“百家姓,姓百家——”

    随着绕口令的不断重复,雾气越来越淡,金光渗透灰雾,就要触碰到辛子鹫的眼睫。

    然而这看似好转的景象,只是虚假。辛子鹫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一旦她眼中的雾气散去,那么她就会像其他人一般,被悄无声息的寄生蚕食。

    辛子鹫歪了歪头:“好啊,那就比比我们谁的嘴快吧。”

    “它们杀死了学堂里的娃娃,是因为嫉妒和怨恨。”

    “学堂里死亡的娃娃,男孩儿十之有九。”辛子鹫说,同时感到难以言喻的心痛。

    “她们嫉恨他们能读书,有学上,她们憎恨村里的大人,能够随意决定自己的生死。她们不被当作孩子,生下来被扼死,淹死,捂死。村子里,常常用绕口令来教娃娃学百家姓,随手写在墙上,地上。可没人教她们学,因为她们根本没有被赋予过姓——”

    辛子鹫道:“百家姓,姓百家,房洪冯凤丰封翁。付胡吴伍邬武乌。”

    “你姓谁,我姓谁?谁家门开大,谁家大门开,百家姓,姓百家。”

    “她们一直重复的同一句绕口令里,那个不断出现的姓氏,是吴。”

    “都是吴柳村死掉的女婴。被埋在乱石岗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儿,我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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