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很冷,颜色火辣的灯笼挂着长长的冰溜子,下面围着一圈吵闹着让大人把它们掰下来玩的小孩。姜敏就是其中一个,五岁的小孩尚且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情。
屋内的暖气与窗外的天寒地冻碰撞在玻璃窗上,形成一层白白的水汽。冬天的美好只出现在幸福美满的家庭,譬如街上的那个小乞儿,冬天就只是一层残酷的荒野求生。
昨日的姜敏是个过完年就要到到五岁的小姑娘。然而今天,一觉醒来的姜敏拥有了十五岁的心智,她看着自己缩在虎头棉服里的短胳膊,嚯嚯,这下尽可以避免掉小时候的尴尬黑历史了。
“敏敏,来,妈妈给你穿衣服。”
……
“把这个胳膊伸出来。”
“啊,我们敏敏真棒。”
姜敏现在有些无语,她只有五岁啊,五岁拥有十五岁的脑子能干什么呢?如同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根金箍棒,我要这铁棒有何用~她甚至想唱上一段。
天天混吃等死吗?不,她坚信,她的天赋异禀是有意义的。
但是现在,她要跟她爹出去户外活动了。即使是冬天,这对新手宝爸宝妈也谨尊医生的嘱咐,每天带孩子接触大自然,保证身心健康成长。
“敏敏,要不要爸爸抱呀。”
姜海涛站在门口,看着被装扮成一个球的姑娘慢吞吞的挪着,眼里满是一个慈爱父亲的温柔似水。
粉色的棉袄,粉色的鞋子,粉色的手套,一整个粉色的小人,泡在了爸爸的粉色泡泡氛围中。
带着孩子到了玩耍的广场上,姜爸蹲下身嘱咐她。
“约法三章,爸爸在这里看别人下棋。你自己乖乖的,有事过来找爸爸,不可以自己离开……”好吧,三秒钟慈父法则,比起寸步不离的跟在乖乖闺女身边,他更愿意去看棋。
姜爸瞄了两眼刚刚还站在滑滑梯边上的闺女,转身钻进了旁边大爷的棋局。
他不知道,这边才刚刚一步“马走日”,他闺女就出了院子门。
姜敏逛着街,她现在有一种宠物视角的感觉,看所有的东西都很奇怪。
比如说,街边的甘蔗,成了不可企及的定海神针。
比如说,小贩叫卖的糖葫芦,成了高挂枝头的鲜果。
比如说……比如说,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的腿,怎么都不移开。
姜敏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脏兮兮的人,满脸横肉的脸上挤着笑,操着一口外地口音。
“小妹妹,想不想吃糖葫芦啊?”
对面珠圆玉润的小娃娃抬起头来。
——呸——
一口口水吐到他脸上。
“你个人贩子!”
小娃娃老气横秋的踱着步子就要离开。
那汉子恼了,这事就得快,四下回顾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收了笑脸就要来硬的。
两只手钳制住小娃娃的胳膊,拎萝卜似的轻松的很。
“救命啊,救命啊……爸爸,救命啊”
这里是菜市场的后门,这个点所有的商贩都在卖菜,根本没人听得见。她短粗的手臂,除了可爱简直一无是处,倒吊着被拎起身子,只能像一只核心不怎么好的毛毛虫一样来回的扭曲。
一阵大力袭来,一大一小两人跌在地上滚作一团,“卧槽,哪来的野小子,不要命了你。”人贩子被一顿大力撞倒在地。
一只手扯过姜敏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不大,满是冬天皲裂的破口子,拉到她早上刚涂完婴儿面霜的手上,刮得生痛。
抬头一看,原来是他。
他是个没人要的小子,叫宋承泽,也就九、十或者十一岁吧,也没人在意。他没有爸爸妈妈,靠着别人卖剩的菜或者好心送的东西度日。
眼见着人贩子就要追上来,姜敏蹭的一声腾空而起。
他把她抱起来了,蹭蹭蹭的跑。穿着那双垃圾桶里捡来的,前面开了个大口子露着脚趾头的破解放鞋一路狂奔,本就冻出裂口的脚上因为剧烈运动开始渗血。
因为过来捡菜叶子,他熟悉这里的每条小路,又因为两个小孩身形小,很快就甩掉了对方。
等到宋承泽把她放下来,她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到他的脸。
呃,一个字形容。
脏。
是那种看起来擦不干净的脏,陈年的污垢藏在本应该白净的皮肤里,透出小老头的独特苍老感。后知后觉的,她才反应过来刚刚在他身上闻到的一股坏掉的猪油味,那是长时间不洗衣服腌入味儿的气味。
全身上下最最干净的就只剩下那双眼睛了,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清澈。前几年政府的人过来视察,看见他之后,让他到学校读书,免去了书本费和学杂费。他去读书只是为了那一顿饱饭,没有家长的教导,他对于读书根本没有概念,时常吃完午饭就跑了。
他带着她来到了他的藏身之处——一个小破屋子。
里面很乱,捡来的煤炉渣子升起的火,上面咕嘟咕嘟不知道在煮些什么,冒出的热气带着股难闻的烂熟味。
同样是捡来的桌子上随随便便的放着破烂一样的作业本,他应该不怎么看书吧,姜敏是这么想的。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放眼望去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腐烂发霉的气息。
宋承泽消失的父母留给他的,除了这个还能讲的过去的名字,就什么都不剩了。
他从滴着水的水池里拿出一只还不算破的厉害的碗,打开锅盖,里面炖的是昨晚捡回来的萝卜青菜。
一碗冒着热气,但似乎好像还没有煮熟的青菜端在了姜敏面前,这个房子里没有桌子。
两个人都愣住了,姜敏看着眼前的青菜,开始怀疑五岁的话吃这种东西中毒死亡的概率。宋承泽则开始考虑她会自己吃东西吗。
两人开始对峙起来,活脱脱的一副天使救济泥沼乞丐的行善图,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打探。
“我不吃这个,我要喝奶奶。”
面前的小团子突然发声抗议,姜敏怕自己再说晚一会儿这碗老青菜叶子烂萝卜就要到自己嘴里了。
即使面前的是刚刚救了自己的恩人,她也不能昧著良心表现得不嫌弃这碗老青菜叶子烂萝卜。
宋承泽被她突然的发声吓得瞳孔一瞬间放大,他还以为她不会讲话呢。他又没养过孩子,那只缺了个口的勺子几乎快要塞到她嘴里去了。
“我没有奶奶,这里只有这个。”他学着她的口气,平平的读着“奶奶”两个字,显得笨拙而又滑稽。
姜敏从粉色的棉袄口袋里掏出姜爸给她装好的奶粉,塑料勺平平一勺装到保鲜袋里。因为临近过年时常走亲戚,所以就分装好奶粉放到她的袋子里。
娃在奶粉在,一哭就只要从口袋里掏一个出来充好就行,方便省事。
肉乎乎的手递给他,放到黑黢黢的手掌里,每一条掌纹都被冻得开裂。两只手放到一起,颜色质感显出鲜明的对比。
姜敏奇怪的探出脑袋,原来这个年纪手上就可以起老茧了。
宋承泽小心的把那锅半生不熟的烂菜叶子放到地上,再刷干净一个破锅给她烧开水。这里没有开水,他自己都是喝冷的,结冻了就嚼块冰。
突然,门外扑通一声,有人踹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
姜敏一个箭步,迈着短腿躲到宋承泽身后,揪着他的衣服。
来了一帮人,姜敏认得他们,是街上的一帮混混,天天打架生事,每年都要蹲几回局子。姜海涛每次看见都要跟她讲,离他们远一点。
姜敏清楚的感觉到,身前的男孩子也在发抖。他还穿着单衣,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哟,小破烂货今儿还捡到了个孩子。来,让你鑫爷看看,是谁家的孩子啊。”
姜敏也开始抖了,她现在才五岁啊,连叫救命声音都不够大。只能祈祷宋承泽不要把她交出去了。
那个自称鑫爷的黄毛混混见两人不听,骂了一声,踹了一脚门。
“耳朵聋了是不是,想要教训。”而后是几声叫骂。
宋承泽还是挡着不动,混在满屋的烟气中瑟瑟发抖。虽然是乞儿,但是真爷们儿,等她长大了就过来和他拜把子。
黄毛脸上那道耀武扬威的刀疤几乎要扬到宋承泽脸上去,他瞥一眼身后的奶娃娃,邪笑着。
“不错啊,小小年纪都会英雄救美了,你这小美人怕是还穿纸尿裤吧。”
他恶狠狠的伸手在姜敏头上按一把,姜敏感觉脑袋都要被折断了,抬眼恶狠狠的瞪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把头埋在宋承泽的单衣里。
还好,黄毛收手了,他转身回到门口,又恶狠狠踹着门。
“明天这个点,带好你的家伙到弄堂口。”他扭头露出威胁的表情,“你不来帮我,我就先灭了你再去弄那帮孙子。”
人终于走了,远远的还骂着脏话,“带上你最趁手的家伙,别打群架都不会,净丢他妈老子的脸。”
宋承泽眼睛都不眨一下,自顾自端出那锅烧开的水给她冲奶粉。
那只豁了一个口的碗放到她手里的时候,还有结成块的奶粉团飘在水面上。
宋承泽看着她嫣红的小嘴碰到碗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他还从来都没喝过奶呢,闻着真的很香,比菜市场那家做鸡蛋糕的店还要香。
“我不喝了,我要回家。”她只微微尝了一口,姜敏实在喝不下这碗水冲的太多的奶粉,一点味儿都没有。
“可是你的奶还没喝完。”
宋承泽接过她递过来的奶,依旧是满满的一碗。在他眼里,这样冒着浓郁奶香气的美味,是天上才有的好东西。
“我不要喝了,我要回家。”
姜敏作势要哭,她内心爽死了,这种小孩惯用的无耻伎俩就是很好用。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宋承泽用一只破铁锅罩住那碗奶粉,怕被野猫偷了去。
他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到江海大院的时候,姜海涛还傻乎乎站在那里看人下象棋呢,丝毫不知道闺女已经出去经历了许多。
宋承泽回到自己的破屋子里,小心翼翼的捧起那碗还温着的牛奶。深深吸一口气,奶粉特有的浓香就弥漫了整个鼻腔。
干裂的嘴唇碰到碗边的一瞬间,他想着,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他几乎是一小口一小口抿掉那碗牛奶的,最后又举着碗半天沥干里面的最后一滴,然后倒上一碗热水再冲一遍喝掉。
直到碗里的水一点奶味儿都没有,他打了个嗝,喝水喝的有点想吐。
他心满意足,这实在是他记事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他没有爸爸妈妈,曾经有个人说是他的姑姑,照顾了没几天就逼着问他父母给他留了什么东西,让他交出来。可他连父母都没见过,那里知道留了什么。
那姑姑走的时候,除了咒他早点去死,还把他唯一的一张床踹断了一根腿。一直到现在,那跟床腿还是缺着的,搞了一堆破烂撑着,时常半夜睡着就塌了。
姜敏,是这么多年来没有带着恶意来这个小屋的第一个人。
宋承泽扯着破烂短小的衣服躺到那张半倾倒的床上,吸溜着鼻涕。睡着了就不冷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小妹妹还会不会来,会不会再留下这样好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