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如是造物主创造了你。那么，你是由什么组成的？

    那一定有奥尔菲斯的一部分记忆。奥尔菲斯在身为小说家的那一时期，他每天几乎整夜都在做噩梦——纯黑中带着诡谲色彩的噩梦。你在他房间中最虚幻的地方，遥遥透过他的外壳看见了他那正因为痛苦和幻觉而不断抽动的心脏。

    你有时会在深夜里想到这个片段：奥尔菲斯在疯魔的边缘一拳打碎了面前的镜子，它化为几片大块的碎片，每一块里面都是不同的人——回忆、噩梦、你。

    回忆是一切良善的汇聚，她纯洁、天真、弱小。她是无羁的幻影，是自由的雾霭，是一挥就散的水汽。

    噩梦是万般恐惧的化身，他疯狂、严谨、聪颖。他是缄默的渡鸦，是混乱的雾霭，是□□里的反派。

    而你并非是谁的汇聚或是化身，你比他们更加变幻莫测。你也会思索着自己诞生的意义，或许是为了给奥尔菲斯分担一部分痛苦，或许是为了给这部自导自演的戏剧加上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但……说不定呢，你也有可能是某一个意外的产物。

    你在暗室中发着呆，碎发在被隔离的夜色中轻微摆动起伏。身上的光亮和暖意一刻也不停，照亮温暖了正在桌上的休憩的噩梦。

    你注视着他，忽然想到奥尔菲斯梦中的景色。在他脑海的一片无序混杂的垃圾场中，你翻出了一些记忆。你找到了你诞生的意义：你是奥尔菲斯在臆想中的武器。奥尔菲斯用你对付他最深的梦魇，使他被包裹在一个光明温暖的茧中，使他慢慢地自我治疗而不至于崩溃。但这个茧脆弱至极，治疗效果也没有那么好，不过是用一根蜘蛛丝将他低低地悬挂在地狱的上空罢了。

    ……你有时会在深夜里想到这个片段。你从漫无边际的走神中醒来，视线中有着卸下了部分防备与恶意的噩梦。他趴在桌子上休憩，如同一只蛰伏着的凶兽乖顺地待在笼子中。你的目光向他奔去，感受到一阵从心脏处而起的、让你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爱意。

    5

    如是造物主创造了你。那么，你是由什么组成的？

    那一定有蝴蝶。你拥有的记忆中很大一部分是奥尔菲斯童年养过的那只金黄色蝴蝶，只可惜它最后误打误撞地飞进了壁炉里，被升起的一条火舌舔舐进了灰烬里。你不自觉地在认同你就是那只蝴蝶的化身，不知道噩梦在意识迷糊的边界是否会认为自己是一只渡鸦？

    你的肩胛骨附近的一大片皮肤上有交错相连的黑色纹路，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只展开翅膀欲飞的蝴蝶，所以并不显得驳杂脏乱。你对此没有任何记忆，不知道它是如何产生的，而你在它出现的最初几天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

    噩梦似乎很重视它，从那蝴蝶纹路出现之后，他就再也不允许你靠近他的橱柜和用来放置实验器具的桌子。他有时会配药配了一半之后忽然凝滞，朝你所在的方向瞥一眼，目光在你的肩胛骨附近停留。那包含的绝不是什么关乎爱欲的情感，也并非猎人和主宰的眼神，而是更加复杂的……里面竟然包含着犹豫的欲言又止之类的，让你摸不着头脑，总感觉他隐瞒了什么。

    而你对这个话题，唯一知道的是：你失去了某一天的记忆。你能回想事发前一天的所有事情，也能复述事发后一天的故事，但是你的生命中缺少了某一天。它就像一个黑漆漆的深洞，在连续平直的路上忽然出现了。你没有发现它，直到你回首望去。

    那是在某个早晨，你从椅子上下来，在一个没有桌子和手术台的空旷地方舒展身体。见到噩梦，你向他问候：「星期三好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噩梦则是第一时间奔赴去他的橱柜，听到你的问候，脑袋上先是冒出一个问号。他实事求是地往日历那里看了一眼，随后纠正：「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

    你停滞住了，忽然感觉到身体一阵冰冷，试图回想起星期三的记忆：那里什么也没有。它好像融入了你曾经历的所有星期三里，如同一滴水融入河流。

    「还有，哪儿来的天气……」噩梦甚至试图在暗室里找到一个可以望见外界天空的地方，很可惜失败了。他看见你凝重的神色，在句子的中途兀然停止，「怎么了？」

    你沉默着没有说话，你当然知道噩梦隐瞒了些什么，你在等待他全盘托出。

    可他也在无声地注视着你，不发一言，就像所有缄默的渡鸦。

    你知道，这个秘密一时半会是揭不开谜底了。但是你经得起等待，因为那些曾经被沉默掩盖、全力掩埋的，终究会浮上表面。

    6

    如是造物主创造了你。那么，你是由什么组成的？

    那一定有冬夜的温暖气息。你和噩梦在庄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暗室里，鉴于噩梦对那些化学用品的热爱，你们一般都是在暗室里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二三四不知道多少晚。

    在你最初找上噩梦的时候，噩梦也认出了你，你们之间也有过针锋相对的时期。之后你们签了友好条约，宣布暂时休战——你待在他身边，而他保证不与你相互伤害。

    暗室布置得潦草，一些平时需要的散落在桌子上和橱柜里，不需要的则是胡乱堆在角落。噩梦甚至没有在里面安置壁炉，于是他就在每一个冬天要求你待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准离开。当作一个人形暖炉，但是很难说有没有私心。

    冬天的时候噩梦会暗戳戳给自己加衣服，比如说几件加绒外套——可喜可贺，你终于可以不再看见他露着个背的背影在桌子上忙碌了。而你也乐于让平时不怎么搭理你的某人依赖上你的温度。噩梦在冬天里彻底克服了睡觉时有光源的困难，抱着你如同抱着大型玩偶一般，和你一起在临时拼凑的大沙发上睡着了。

    心与心的距离是独立出来的，不会被任何其他的距离影响——噩梦也在温情中始终记得你们是敌人。你是小说家奥尔菲斯的武器，他在这场角逐中因为从躯壳里溢出一两星的爱而渐渐败北，而这个心的距离是噩梦最后的反抗。

    对于噩梦来说，你可以是被他照料过的蝴蝶、可以是他在冬天里的人形暖炉、可以是与他逢场作戏的敌人。

    ……但是你唯独不可以是他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