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打听到了奥尔菲斯的消息。

    那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暖橙色的太阳撒下苦涩温和的味道，小镇上人影闪动。在你的门前，一位卖报童放下报纸。

    你出门拿那份报纸，附近坐在木质躺椅上戴着墨镜晒太阳的几位老年妇女正在念叨谈论着什么。

    「啊，那位小说家啊……好久都没有听到他写新书了……」

    「唉……人就这么几年的高光……可惜咯！」

    名声大噪的小说家，你的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的确，在你与奥尔菲斯暂离之后，你买下了他出版的所有小说。在房屋里的时光是漫长到几乎要停滞的，你时常会翻开那些书，坐在椅子上阅读——然后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睡着。等你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接你的便会是垂垂老矣的夕阳和早就掉到地板上的小说。

    并不是说奥尔菲斯写的小说枯燥无味，只是你天性不爱阅读。你偏好绘画，爱着那些高尚纯洁的美学教科书式艺术品，在故居的那一段时间里，你还在奥尔菲斯的指导下给他的某一本小说提供了插图呢。

    奥尔菲斯……他似乎许久没有写作了。这是他的职业，那么他会去往哪里而杳无音讯？他的一部分曾经来到你面前，返还那个约定，是否意味着你们之间已经两清，再无瓜葛了？

    你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你已经一无所有。你的钱财、你的容颜、你的才能都使奥尔菲斯无动于衷，他依然离你而去，他的心中你依然不是第一选择。究竟是什么占据了他的心脏？

    奥尔菲斯·德罗斯，你的情人，你曾经的情人。你无法离开他，你空荡的生活中只剩下他，你的未来必须要找到他的身影。

    你自然是不缺钱的。找到奥尔菲斯曾经投稿的地方——只需要一点小小的贿赂和楚楚可怜的演戏，你便能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你很快收到了消息：职业是侦探的奥尔菲斯收到一则委托，去往了那座臭名昭著的欧利蒂丝庄园。

    你决定去那里寻找奥尔菲斯的踪迹。在此之前，你全然不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全然不知你在世界这个流动长廊中驻足停留了多久。

    8

    一个灰败的雨天，下午三点的时刻无法掩盖浓厚脏黑的乌云，也无法捧接细丝一般的透雨。

    肯驾驶去欧利蒂丝庄园的司机不多，你旁边主驾驶座上的算一个。他一边念叨着「下雨了要加钱」一边把握方向盘，当说到「一个个都想不开去找死」时，你出声询问：「还有其他人曾经来到那里吗？」

    司机望着前方泥泞的路，叹息一声，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几个星期还是几天前？我没记这么清楚。」

    你瞥了他一眼，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沓钞票。

    他见了金主，喜笑颜开：「差不多在两天前吧，一名中年男性侦探去了那座臭名昭著的庄园——据说是找什么失踪人口……害，您知道的，他现在还没有出来！那还真是座吃人的庄园啊！」

    你点点头表示了解，将那沓钞票递给司机。

    中年男性侦探，寻找失踪人口。大部分都对上了，只是……大抵是你蜗居在小镇里太久了吧，你对时间并不敏感，时间也好似遗忘了你。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直到你打着伞走到庄园的大宅前，你仍然讶异于时间的疾速。你没有选择推开大门，反而是在周围闲逛，熟悉着新环境。

    欧利蒂丝庄园占地面积很大，除了那座巨大的古宅之外，还有广阔的室外空间。你在雨中随意地漫步，晃荡到了一片种植着不明作物的花园。大雨沉降了草木的气息，你能看到那些绿色的茂盛叶子，却不能明显闻到它们的气味。

    你转身打算去另一边继续晃荡，却在不远处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没有打伞，戴着暗色的礼帽伫立在那里，抬手调整了一下礼帽的位置。这个动作模糊在雨幕中，在你眼中成为了致意的符号。

    你认出了他，于是朝着他快步走去。

    9

    噩梦推开了庄园主宅的大门，你在门口收起伞甩了甩。他暗色的头发在雨的浸润下不再蓬乱，而是服帖地垂在裸露一部分冷蓝色皮肤的后背。

    他领着你走过一条走廊，速度并不快。你在那走廊上看见了只留下一条细细门缝的双开式门，里面是昏暗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你透过狭窄的取景框，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步入中年，在椅子上静静沉思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把手。你在他的身上读到了大片的空白和陌生。

    那在动的是不稳定的提灯。你的目光顺着一缕微不足道的灯光回到你自身：你是停滞之水。长久地待在小镇的别墅里让你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你被时间所抛弃，你被时间所宠幸，你被时间所戏弄，你的身上找不到岁月磨砺洗刷的痕迹。你停留在绽放的一瞬间，而他已经开始枯萎。

    奥尔菲斯……真实的奥尔菲斯已经死去多时。飞逝的时光、懵懂的失忆和梦中的轮回让他衰老，让他迷失在自我的迷雾中。于是面前的侦探不再是以前的小说家，他只是万千个失忆患者在你面前的缩影，只是万千个死去的幻想的汇聚。

    他并没有那段美好的记忆，爱情并未在眼前这位奥尔菲斯的身上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那么，究竟是谁拥有那份与你一同暂歇在故居里的记忆？

    你想到了那只怪物，他对你总是小心而怜惜：他总怕你会被他伤到。随着你在欧利蒂丝庄园的闲逛，他划分出了明确的空间，将一些你无法触碰的危险事物搬到他身后去。这种被注视被保护感让你嗅到了一丝暧昧气息，如同你是他的情人，他也是你的情人。

    你依然爱着奥尔菲斯，但是你爱着的是那个故居里的小说家，你爱着的是噩梦。你爱着他的一部分：爱他的青年回忆，爱他心里的恐惧化身。真实的奥尔菲斯已经死去，他的尸体被失忆的侦探所霸占。

    你得出了一个冰冷生硬的结论——你或许只是爱着奥尔菲斯给你带来的那段美好回忆，与如今拥有着它的、仍然爱着你的人。你并不爱侦探，那么你爱的是噩梦。

    噩梦依然在等待着你，他站在你身后，浓重高大的阴影朝你投下。他没有像你一样窥探着门缝外的奥尔菲斯，而是低头盯着你头顶的发旋。

    于是你轻轻闭上眼，无声地合拢门缝，并转身离去。

    正在沉思的侦探察觉到什么东西的关闭和离开，对他的注视结束了。他头痛地按着额角，向这昏暗房间里的某一扇门望去，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