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的同时，锃一声，宝剑入鞘。

    平阳侯赵渊是行伍出身，府上家丁自是训练有素。他们没给少年思考的时间，循声破门而入，二话不说就将两人背对背绑作一处。

    云檀将头往后靠了些，道：“我寻思你应当是不想给我陪葬的。”

    少年不答。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侯府管家睡得正酣，突然听到抓刺客的声音，二话不说从床上跳起来，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系腰带，手忙脚乱地冲进来。

    他将灯笼举到两人面前，先是一惊，疑惑道：“祁夜良？”

    此人凭借着一颗仙丹成为平阳侯府的贵客，府中人自然是都认识，不过也都不将他放在眼里。只觉得这是骗了君侯才取得信赖，要真算起来，不如那些看家护院的兄弟们。

    这黑灯瞎火的，他不在屋里好好歇息，跑来书房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

    管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举起灯笼照着云檀的脸，认了半天没认出来。

    想说是刺客，但瞧着似乎跟伶人相识，他结结巴巴道：“你……”

    在暗处待久了，忽然亮起来云檀极度不适应，被光刺得眯起眼睛。

    见两人一言不发，管家也懒得多想。两人什么关系、来做什么，他不关心。要怎么处置，他也没法下决断。可他既然抓着了祁夜良的马脚，决计不会放过他。

    怎么定夺，等侯爷来了便知道了。管家冷笑一声，这个江湖骗子断不能继续逍遥下去！

    他随即差遣了个人去通报侯爷，紧接着将五花大绑的两人留在屋里，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围在书房外看守。

    不出半刻钟门被推开，烛火幽微中，依稀可见赵渊脸色阴靡，甚至不屑于隐藏对他们的不悦。他一摆手，身后的侍从停步，合上了门。

    赵渊坐在书案前，捏着火折子点燃烧了半截的蜡烛，照着祁夜良分明的五官，脸上打下半处阴影。

    赵渊问道：“祁公子，你同这位姑娘何故深夜到我书房里来？”

    灯花忽然炸开，爆响一声。

    不出她的预料，赵渊很自然的把两人归为一处。可云檀的心还是停跳了半拍，袭来如同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恐惧，她强迫自己静下来等着祁夜良开口。

    把性命托付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

    祁夜良心思宛如井底之月，高深莫测。云檀拿不准自己这招威胁会不会惹怒祁夜良，让他选择鱼死网破。

    好在祁夜良并不想死，他道：“夜深，我不小心在府中迷了路。一时恍惚误入此处，还望侯爷见谅。”

    “好说。祁公子于我有大恩，我府中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赵渊道：“可这位姑娘……？”

    祁夜良轻咳道，“这是拙荆，来寻我的。”

    云檀：“……”

    要不是现在背对背被绑在一起，她真想看看祁夜良是个什么表情。方才因为一句心悦的话而羞得不行的人，半柱香后谎话张口就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

    半个疑问的音节卡在嗓子里，生生被赵渊的目光逼了回去，云檀猛地点了点头。

    能活下来的话，拙荆就拙荆吧……反正祁夜良这样貌，她不吃亏。

    赵渊似乎对祁夜良极其信任，就连这种谎都没有多问，当即让人进来松了绑。他临走前道：“祁公子，府上鱼龙混杂，难免有些不长眼的下人。这深更半夜还是早些休息，以免不注意伤了公子。”

    赵渊说完离开，侍从家丁也尽数散去。

    也就这会儿，趁着小径两旁石灯透出的幽幽光芒，月明星稀。

    云檀才看清楚祁夜良的样子。

    他年纪不大，但个子略高，云檀在他旁边说话得仰着头。

    从自下往上的角度看去，这张脸都无可挑剔。剑眉入鬓，鼻梁高挺，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好在稚嫩的年岁在其中稍做中和，恍然一眼，只会注意到祁夜良身上那份独属于少年人的不羁之感。

    他是翱翔的鹰，而不是绢布上绣好的雀。

    这广阔天地就该任他闯荡。

    “祁夜良，果然是活人才能听到你的名字。”云檀快步跟上去，经历这一遭后，她觉着少年应该不那么反感她了，便找了个话头想跟他多说两句。

    很快云檀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在看到他把手搭在剑柄上的那刻。

    祁夜良打从心底里还是想给她一剑的。

    不过他气量很足，斜了云檀一眼后，又抱臂胸前自顾自的往前走。

    云檀跟着他，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她还没弄清楚锁着的木盒里装的是什么。正打算找机会在反身回去时，祁夜良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半拖半拽的带着她往前走。

    云檀动作一滞，只听得祁夜良在她耳边道：

    “别回头，有人。”

    云檀放轻脚步跟着祁夜良走，一路上都能听到身后不远不近的响动。看来赵渊这个老狐狸并不放心他们，派人偷偷的跟在身后看着他们。

    这响动直到祁夜良回到居住的偏房后才彻底消失。

    祁夜良进了屋就抱着剑往榻上一躺，也不管她要做什么。云檀这个人虽然嘴上比较放纵，但并不是那种性格，现在见祁夜良一副睡下了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待在这儿。

    云檀起身告辞，“多谢祁公子……”

    “不出意外的话，门外应该会有一队弩手。”

    祁夜良闭着眼打断她，又道：“只要你今夜走出这个门，就会被射成马蜂窝。”

    云檀倒抽一口冷气，“……不至于吧？”

    “至不至于，你推门试试。退回来得快说不定还有救。”

    嘴上这么说，但她搭在门上的手毫不犹豫的收了回来。云檀搓了搓无处安放的手，转了两个圈儿又坐回了椅子上。

    得了，哪儿都不去了，漫漫长夜只能坐在这儿跟祁夜良大眼瞪小眼。

    祁夜良还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她只要不做什么会弄死自己的事情，祁夜良都当她不存在。云檀盯了一会儿跳动的烛火芯子，百无聊赖的打量起现在的环境来。

    祁夜良所居的偏房虽小，但不简陋，该有的都有。

    只是怎么看怎么熟悉，云檀想了想，突然发现这间屋子的布局跟赵渊的书房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穿着戏服的人偶，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

    在西京城，傀儡戏是时下最受欢迎的。

    前段时间，云檀特意错开初一十五，悄悄来城里听了好几回。不过她见过的人偶没有这么精细的。

    云檀忍不住走到博古架面前要拿起来看。

    每一刀都雕刻得恰到好处，木偶的脸上都仿佛能看到角色的表情，云檀捏着木偶的关节晃了晃四肢，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东西么？”

    一棵树，能有什么母亲，云檀道：“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祁夜良把剑啪一下盖在桌子上，着急地走过来拿起木偶就放回架子上，随后仔细的扯平戏服的褶皱。他似乎没料到云檀会用平淡的语气承认无比惨痛的事情，随即蹙起的眉头一抖。

    云檀见他瞧过来，好奇问：“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

    祁夜良脸色突然沉了下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云檀又问：“操纵木偶的本事也是你的父母亲教给你的吗？”

    沉默和压抑席卷而来，云檀被像是被裹挟着沉入泛起点点涟漪的平静海面，可摔进去才知道，深处早已经是波涛汹涌。

    良久，祁夜良道：“明日你就出府去吧。”

    云檀往椅子上一坐，道：“现在想起来赶我走，是不是太晚了。你来侯府不是为了献宝这么简单吧？我虽然不知道你图什么，但显然我们目的不同。既然如此不如合作，各取所需。”

    “你也看到了，赵渊此人精明得很，并不是面上那般糊涂。”

    祁夜良笑了一声，直言道：“各取所需？倒不如说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不定你也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呢……”

    云檀有点儿心虚，但她现在这个样子又不能怪她没本事，完全是被赵渊的破阵法束缚住了，她又道：“多个人也多点儿主意不是，也能帮得上些。”

    祁夜良道：“那不如你明天赶早出去，冲着西京城外的神树多拜两下。虽然我不信那些，但神树总比你看上去靠谱。”

    神树本树：“……”

    恶劣！太恶劣了！

    云檀这下算是明白过来，合着祁夜良一心想要她死不仅仅是灭口，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觉得她没用，留在身边拖后腿。

    祁夜良在架子前挨个打理好他的人偶，随即又躺了回去，还不忘吹熄烛火。

    霎时间陷入一片混沌，唯有桌案上的剑鞘折射出些微月色。

    他闭着眼道：“明日早些出去，不要总在我眼前晃悠。否则我不保证会不会送你归西。”

    说完祁夜良彻彻底底的安静了，没多久就响起浅浅的呼吸声，看起来已经沉入梦乡。

    可云檀睡不着。

    想着平阳侯府看似宽松实则刀枪不入的防备，她总预感忘尘忧不是那么好拿的。况且现在还附带着一个时不时想给她来一剑的歹毒少年。

    云檀非常委屈，要不还是算了吧。

    就按照祁夜良说的，明早出府去，不过打道回府前，她还真有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情。自己这么悄无声息的一走，赵渊是不会放过祁夜良的。

    云檀看了眼榻上躺着的人，伸手握住书案上的剑，给他来这么一下，赵渊应该就不会为难他了。

    祁公子，为了让你全身而退，你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