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只见一位银盔银甲的少年将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正是程昭。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来人冲着皇帝陈琼单膝下跪。萧允仪心里一定，程昭既然来此，说明一切已经打点妥当。

    “平身吧。”姜权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给自己问安，但终究对他有几分顾忌，只能好言好语让他起身，“这位是宣州牧程仪的小儿子程昭，现领绥远将军一职，跟着驻守翊州。”

    宣州与翊州毗邻，同属边关重郡，程家与萧家也是世代交好。

    程昭的祖父是大学者程明，兄长程逸则是承和元年的新科状元，放弃了京中官职，跑去萧启手下做起了军师。不论是冲着程家还是程昭本人，在座众人都纷纷正色。

    “程将军，你父好友翊王的妻女在此，可要代父向王妃与郡主问安啊？”姜成笑着问道。

    萧允仪心里一惊。

    “多谢王爷提醒。”程昭环视一圈，“恕臣不知，请问哪位是王妃与郡主？”

    姜成哈哈一笑，指了指两人的方向。程昭神色淡然地冲两人一拜，两人也欠身还礼，互相寒暄客套，好像真如初次见面一般。

    对话天衣无缝，姜成疑虑渐消：“将军此番来到京师，是为何事啊？”他捻着胡须，拖长声音，神态倨傲。

    “末将有军情要事禀报。”

    姜成捻着长髯的手停了下来，沉吟半晌：“好，那请将军随我到后殿去吧。”

    程昭微微一笑：“事关重大，还需陛下知晓。”

    闻言，姜成面色一沉，死死盯着程昭，程昭也毫不畏惧地回敬着他。

    姜成刚刚得势，少不了摆几天架子，而程昭的举动无疑是在他最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时候，泼了他一盆冷水。提醒他别得意，你只是拿到了摄政王的名头，但瞧不上你的，你还得罪不起的，大有人在。

    “好。那就请陛下一同前往吧。”姜成冷冷道，说着率先一甩袖子，走进了后殿。

    懵懂的陈琼也摇摇晃晃地被太监架着转到了后殿去，程昭也随之入内。

    “虞王反叛，翊州危急，还请陛下速速发兵支援。”

    虞王是与翊州西部接壤的虞国国君。虞国交通便利，联结中原与西域各国，物产丰富商贸繁荣。当年还曾帮助前朝攻打过陈家，如今虽名义上向徽朝称臣，但已是多年不来朝贺，还常常派兵滋扰，两国不睦已久。

    姜权本以为程昭是来拜见自己、吊唁先帝的，没想到却带来了这样的消息，大惊，顾不得摆谱，连忙问道：“前方战事如何？”

    “边关将士死守，将虞王暂时挡在了关外。然而此次虞王乃亲征，号称十五万铁骑，来势汹汹，臣离开时战事焦灼，不知现在形势如何。”程昭不卑不亢，却字字让人心惊。

    虽然十五万人不算多，但虞国多年筹备，实力不容小觑。反观徽朝，多年动荡，百姓苦不堪言，今年又逢天灾，粮草短缺，而执掌兵权的大司马又身亡——赵家多年在军中经营，哪里是姜成一朝一夕就能统统吃下的。

    见父亲半晌无话，急于表现的姜权马上请缨：“父王，儿臣愿意领军支援翊州。”

    姜权思量半晌，原本可用的将领就不多，许多赵勉的旧部还蠢蠢欲动，他手下派不出太多人来，答应道：“准了。姜权，孤给你十万兵马，由你领兵，支援翊州，不得有误。”

    “程将军，孤给你三万兵马，由你率领，作为先锋，前往宣州，从侧翼截断虞王的军队。战事紧急，你二人即刻点兵出发。”

    两人领命退去。

    回到翊王府后，萧允仪心乱如麻。

    陈璋身死，原以为婚约要不了了之，可没想到转眼间，自己又要被许给姜家的公子。虽然父亲未必同意，但归根结底，自己还是像个珍贵的物件般，几经转手，待价而沽。

    她突然想到了程昭。那天，他说可带自己离京，如今他要领兵前往与翊州毗邻的宣州，那自己是否可以混入其中，返回翊州？

    思及此，她披上斗篷，亲自向城西旧宅而去。

    她轻轻推开门。梧桐叶在阳光下闪烁，清风抚过木屋破旧的门，引得吱呀作响。

    院内空无一人。

    程将军应该是领兵走了。意料之中，但难免落寞，她又轻轻将门合上。

    却听得身后有人含笑道：“郡主怎么不进去？”

    她回头一看，剑眉星目，灿如骄阳，正是程昭。

    他重新推开门，展开手臂请她进去：“早知郡主会再度光临寒舍，我一定好好打扫一番。”

    萧允仪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程昭从屋内搬了个椅子，取了件外袍罩在上面，请她坐下，又端出来一杯温水来：“来得匆忙没带茶叶，郡主将就些。”

    萧允仪知道他出身显贵，如今暂居陋巷也从容自得，她暗暗佩服。抿了几口水，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程昭也不急，只是靠在树上，笑吟吟看着她，好像要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收入眼底。

    “将军，我想回翊州去。”萧允仪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不知道是否方便？”

    “郡主放心，我此来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等郡主点头，便可离京。不过如今朝中奸臣当道，王妃也无需留在这里，既然姜成命我为先锋，王府众人便都可扮做士兵，随我出城。”

    程昭勾唇笑道：“只是，为保万全，此事还需借一借姜权的东风。”

    姜成如今正盯着王府，要从他眼皮子底下人去楼空可并不容易。不知程昭用了什么办法，竟让姜权主动向父亲请求带着萧允仪出征。

    他或许认为，自己此去山高路远，恐独留允仪在京，婚事夜长梦多；又或许只是一时□□熏心，在行军途中也想有美人红袖添香；还可能是因为想让萧允仪亲口劝服翊王；再或者，是生了更为险恶歹毒的心思。

    但归根结底，是因为在他眼里，一个柔弱的质女在大军中能掀起多少风浪？

    姜成思量权衡许久，还是应允了。不过他唯恐姜权初次带兵，还要随身携带女人，更加不能服众。因此对外只宣称是萧允仪思乡心切偷偷混入军队，并将她安排在程昭麾下，意在将这失察的名头扣在他头上。

    尽管程昭手下三万人几乎全是赵勉旧部，不见得服他，但他却毫不在意，按部就班地领兵点将，查点军资，整装待发。

    出征之日，允仪母女二人与萧家亲卫侍从，便随着出征的军队，光明正大地走出了京城。出城后，卫王妃等人为了避免遇见姜权惹上麻烦，又离开队伍自行北上。只留萧允仪，伪装成程昭的亲随校尉，跟着大军前行。

    萧允仪身材高挑，穿着甲胄也威风凛凛，白天跟在军队中，倒也没人发觉。只是到了晚上，涉及扎营休息，终归是有些不方便。程昭还有一位亲随校尉，按理应当是萧允仪同他两人一间大帐，但此人许久不来，只有萧允仪在帐中胡思乱想。

    她从小读书习武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可终究也是锦衣玉食的郡主，行军的辛苦她受得，但是生活环境的巨大落差却让她有些难以适应——倒不是说觉得委屈，而是一种孤身一人被扔在一个陌生环境下的茫然无措。

    帐门掀开，一阵凉风吹了进来。

    “卫三，第一次出征，军中生活可还适应？”程昭一身盔甲未卸，撩着帐帘，却只在外头并不进来，低头笑着问她。

    程昭带她本就承担了巨大风险，又破格让她做自己的校尉，已经对她多有照顾。萧允仪不能再提什么要求，便笑着应道：“挺新奇的，也比在京中自在多了。”

    程昭看出她的拘谨与不安，不再多问，招呼她：“三郎可愿跟我去巡营？”

    萧允仪有些兴奋：“怎么巡营？要带着什么东西吗？”

    “对。”程昭点了点她床前挂着的亮银枪：“带上家伙，骑着马，在营地里转转。”

    萧允仪连忙起身，拿下枪跟着他走出帐门，门外两匹高头大马，其中一匹正是苍梧。她眼前一亮，上去亲昵地摸摸马头，苍梧也轻轻打了个响鼻，微热的气息扑在脸上，萧允仪觉得鼻子有些发痒，又有些发酸。

    “卫三兄弟，别来无恙啊。”马后转过来一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小六？”萧允仪惊喜，“好久不见。”

    “三郎好记性。”彦衡笑着点了点头，“在下真名姓彦，单名一个衡，也是他的军中校尉。我在家里行六，他当时为了方便，就叫我小六。”

    原来他就是自己那位“帐友”。既然是熟人，比起第一次见面的彪形大汉，自然是要方便些。不过彦姓并不多见。她倒是听说过一位。“不知道彦枢彦大人是否与您……”

    “正是祖父。”

    原来如此。彦枢，定州嘉阳人，武进士出身，四十年前出任当朝宰相，不过早已致仕。如今应该也是耄耋之年了，不知还健在否。

    彦枢当政期间，正是徽朝由盛转衰之时，这位老丞相兢兢业业，无奈当时皇帝昏庸，独木难支。他告老之后，所谓的盛世余晖也渐渐落去，弄权结党之辈便粉墨登场，萧允仪的外祖卫太傅正是那之后以死劝谏皇帝，然而，不过如卵石入海，了无余波。

    她钦佩彦丞相，连带着对这位彦衡公子也印象颇佳，称赞其身手敏捷，膂力过人，原来是家学渊源。

    她言辞切切真情实感，听得世故圆通如彦衡都有些不好意：“您谬赞了。彦家男子确实天生就气力过人，再经过后天的培养学习，往往足以以一当十。我只是学了些皮毛功夫，在祖父面前还不够看。”

    萧允仪恰好为自己力气小颇为苦恼，闻言立刻虚心请教，彦衡也不藏私，大大方方向她传授了些技巧诀窍，两人正谈的起劲，萧允仪余光忽然看到程昭正靠在马上，似笑非笑看着两人，赶紧止住了话头：“改日再细细向您讨教。天色已晚，我们快去巡营吧。”

    “对，巡营，巡营。你们去吧，我得帮程二哥整理整理营帐。”彦衡冲程昭暗暗使了个眼色，便溜之大吉了。

    “上马吧。”程昭牵着苍梧，看她稳稳当当坐上了马背，这才松开缰绳，走到后边，骑上自己的战马，双腿一磕，马儿便小跑起来。

    萧允仪也紧紧跟上，不过两人军中身份高低有别，她始终落后程昭身后半个身位。

    “此马是匹良驹，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今天却一直跟着大部队慢慢走，真是委屈了。”

    苍梧是真正属于萧允仪自己的第一匹马，这话落在她耳中比夸自己还让她高兴：“听说翊州草原广阔，到时候让她痛快地跑一跑。”

    只是赠马之人，却再也见不到她纵马飞驰的样子了，萧允仪神色不由黯然。

    程昭点头道：“翊州水草丰美，自古是产宝马的地方，尤以青川郡为最。我这匹就出自青川，名为玉墨流云驹，还是你大哥四年前相赠。”

    萧允仪对马一知半解，玩笑道：“玉墨流云，恰如其名。大哥眼光如何，将军可还满意？”

    从外观上看，此马身子雪白，银鬃，浓密的墨色从四蹄向上晕开，漂亮得像画儿一样。同程昭的一身银盔银甲相得益彰，正是一派少年意气，自成风流。

    “萧大哥是我们几人中最懂马的，我自然笑纳了。”程昭笑道，“若有机会，希望能同三郎的宝马比上一比。”

    “乐意奉陪。”萧允仪眉眼弯弯。

    “至于萧二的骑术就一般般了，恐怕还不如三郎。”程昭又道，“年年比试，年年是最末。他本来盼着三郎过去给他垫底，恐怕要落空了。”

    “将军常在翊州？”萧允仪好奇地问道。

    “我父兄都是文人，我却偏偏想当个将军，所以从十岁出头就常跟着萧伯父了。前年我大哥去了翊州，萧伯父更稀罕他，就把我给赶回去了。”这话听着是嗔怪，程昭却是笑着说的。恐怕萧启是担心老友身边没有儿子陪伴，正好程昭也已经学成，就把他打发回去了。

    “原来如此。那三郎高攀，该唤将军一声兄长。”

    程昭被她如此一板一眼的回答逗乐了：“随你愿意。”

    “那……”萧允仪倒还真准备叫他一声兄长，但毕竟两人没有血缘关系，若是从小叫惯了也罢，眼下却憋红了脸也叫不出口，遂放弃，“我还是叫将军吧，听着规矩些。”

    程昭似乎还真有些期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虽然落空，但看她粉面含羞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逗她，应道：“好，卫校尉。”

    “将军，我之前被困在府中，眼下又匆忙离京，一直未能得知宫变之后的情况，可否请将军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