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街

    那堂上,一个赤脸白须顶戴金冠的伶人高座龙椅,两边站在几名护卫,皆手持刀斧,底下跪着一个妇人,鬓发散乱,以帕掩面瑟瑟发抖。

    那赤脸白须者朝她扔下一样东西,叱道:“贱妇!这可是你之过?!”

    那东西,仔细看,是一个绣工别致的偶人。

    妇人一震,含泪辩白道:“陛下,妾是冤枉的!妾从未……”

    “还敢狡辩!来人啊!”

    那护卫们耍了一套花活,底下看客纷纷拍手叫好。

    文七手里连一口都还没吃的糖画摔到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糖渍些许沾染上崭新的衣襟。

    她有些恍惚。

    脚下是十里长街,周围人群熙攘,这里不是沉闷的侯府,她从侯府出来了!

    半日前——

    自从请过郎中,又得了长陵侯的特别关照,栖凤斋好几日不见客。

    而那位受了惊吓的正主,无事躺平,伸伸懒腰,长指偶尔逗弄不知何处飞来,停在窗框上的鸟儿,一派慵懒闲适。

    这副模样倒像极了冷宫那时候,每日悠悠闲闲佛系过活的废太子,可惜,只是他其中之一的样貌。

    “你在想什么?”

    文七回过神:“没有。”

    萧鸾不赞同地看着她,方才的模样分明是看着他想到了什么。

    他们本来就不亲近。

    不能算伙伴,也并非死敌,彼此间既无信任又无真情,却诡异地一直形影相伴。

    她有时候令他忆起当年那个背叛的宫女,看似辅以蜜糖之人,其实没有半丝真心,而看似冷漠自私之人,居然会可怜他。

    萧鸾垂眸,日光在长睫上翩然起舞:“你过来。”

    文七有些不明所以,慢腾腾地挪过来,又得了他的示意坐下。

    一颗脑袋突然靠了过来。他、他在做什么?

    他居然枕在她的肩上!

    衣衫微微拉扯,肩颈落下温热的重量和呼吸,文七一时间僵住了。

    “您……”

    他道:“嘘。”

    亲近一个人原来很容易,他几乎快要忘记了那种感觉,她的肩膀瘦瘦小小的,却稳稳接住他的重量,唯一变化的,是愈加明显的呼吸和心跳。

    萧鸾闭上眼睛。

    窗外,天清风朗,空中浮起一股类似幽兰的淡淡香气。

    或许,就像她说的,休息一会儿。

    脑子里却有个异样的声音不断地道:“你现在跟过去那个蠢物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么愚蠢!”

    时光过去很久,久到文七昏昏沉沉地以为他睡了。

    肩膀上的人突然动了动,声带的鼓动传入她耳廓:“累吗?”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萧鸾直起身子,眸子格外深邃迷离,看向她:“今日天光不错。”

    “??”

    这一天,是栖凤斋主人受惊吓的第四天。

    这一天,侯府厨房订下的蔬菜肉食早早送到,小厮卸完了货,拿出单子让厨房的人看了一眼,推着空荡荡四个大菜篓子,哼着小调十八摸,慢悠悠地出府去了。

    板车进了一条巷子,小厮突然使劲眨了眨眼,前面地上那银光闪闪的事物,那是……银子吗?

    两个菜篓子的顶盖缓缓打开。

    小厮捡着好宝贝,又是牙咬又是送到耳边听声,宝贝揣进怀里,乐呵呵地推着车出去了。

    巷子口多了两个眼生的年轻人。

    男的一身窄袖衫子,瘦而枯黄,看着像个吃不饱饭的穷书生。至于另一个,也是瘦瘦小小,不起眼的小姑娘。

    两个人很快没入人群。

    文七道:“您平时就是这样?”

    萧鸾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不然呢。

    好吧,谁能想到去钻满是菜叶和鸡那啥屎的菜篓子,他倒是真不讲究。

    萧鸾却领着她先去洗漱了一番,好吧,原来还是讲究的,爱穿白衣的人,果然都爱洁。

    两人换了套衣裳,各自打理干净,文七因方才在菜篓子里蹲久了,日头又大,不觉有些晕眩,扶着墙站了站。

    萧鸾道:“你经常这样?”

    文七晃了晃脑袋:“还好。”

    他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带着她去了一处地方,是家医馆。

    文七:“奴婢不用……”话没说完,人已经被半挟持进去了。

    坐诊的老大夫一脸福相,笑弥勒似的,为她搭脉,笑容未变,只是眼神逐渐有些犀利起来。

    他先看了一眼萧鸾,问道:“小姑娘受过外伤?”

    文七点点头。

    老大夫不言语,萧鸾道:“她的大腿受过刀伤,两次。”他平静自若,倒是文七搔了搔脑袋。

    老大夫摸了摸胡子:“我看不止……等等,我得再搭搭脉。”

    他的手来不及放回文七腕间,便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按住,这人脸是褚黄色的,可手却……老大夫讶然抬了抬眉。

    萧鸾道:“如何?”

    老大夫:“……咳,你是?”

    萧鸾笑盈盈地道:“吾女年幼,有话就和我说吧。”

    文七:“…………”

    老大夫:“…………”

    她莫名其妙地就被请出来了。

    医馆外正是街,人群熙熙攘攘,周围小摊小贩遍布,买卖东西的,讨价还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不知什么的肉味,混合绕城水渠的臭味,是很多年前她跟着阿耶阿娘上街,曾经闻过的味道。

    文七被不远处一个做糖画的吸引了,看着那人一勺热糖下去,转瞬间便在大理石上画好了一只凤凰,周围很多人拍手叫好。

    然后,她便没得看了。

    萧鸾出来了,手里还拿了一丸药。

    文七脸色微异。

    这当然不会是他自己吃,只能是给她吃的。

    “这是什么?”

    他笑了笑,长睫垂落模糊了眸光:“我若说是对你有益的药,你信么?”

    “……”

    文七从他手里接过,黢黑的丸状,一定很苦,没有女孩子不怕苦的,她又看向那个糖画摊子。

    萧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摊主刚好舀了一勺浓糖浆,他有些讶异:“喜欢那个?”

    文七略微犹豫,点点头:“奴婢斗胆,想用这药换一串糖画。”

    原以为会听到他的奚落或者讥嘲,然而并没有,萧鸾只是看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叹气:“等着。”

    这是要亲自给她买?

    文七立在原地,双手轻捏成拳,有个人突然接近了她,那老大夫的脸上没了笑,异常严肃,看了看萧鸾离去的方向,压低声音道:“医者仁心,小姑娘,我是特地来与你说的,你中毒了。”

    “……”

    他指着她手里的药:“这是我方才开的解毒丸。你那……咳,阿耶自称因为他的疏忽,才致你中毒,让我什么都不要跟你说。我想了想觉得不妥,你记着一定要把这解毒丸吃下去,三个时辰内都不要喝水,以免冲淡药性,你体内的是慢毒,时日长了,会损伤脏腑,切记……切记。”

    老大夫讲话突然慢了下来,因为他觉得很奇怪。

    小姑娘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甚至过分淡然了,仿佛早已知道……早已知道?怎么可能?

    还有人不顾念自己性命的吗?

    文七笑了笑:“多谢,您回去吧。”

    老大夫满面疑惑兼莫名其妙地离开,世风日下,现今怪人这么多的么。

    穷书生打扮的萧鸾回来了,他既然是天之骄子应当没怎么买过东西,更别提给女子,如今手里却拿了一串糖画,是个狸猫。

    “无甚新奇。”他道。

    那你还过去看了恁久,而且她也不想要狸猫,文七恭恭敬敬地道:“多谢阿耶。”

    萧鸾:“…………”

    她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吐了吐舌头,履行承诺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嘴,吞咽入喉,竖起十指光光:“药,奴婢吃了。”

    他似乎有一丝微乎其微的……悦然。

    “你都知道了?”

    文七点点头:“您好像也没打算瞒我。”否则那个大夫不会有接近之机。

    萧鸾不明所以地笑了:“若他不亲自来说,仅仅我方才所言,你信么?”

    他眸光半垂,文七默了片刻:“您何须钻这种牛角尖,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她作为下位者理当从命,哪怕是毒,借由权力得来的顺从,东宫太子更应习以为常,然而这次,心境却起了一点不一样的波澜,隐约希望她是因为相信他而吃。

    他没法欺骗自己,这念头的确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殿下?”文七喊他。

    她手里拿着糖画,仿佛心情不错,举止终于有了一丝小姑娘模样。

    萧鸾回过神:“嗯。”

    文七抿了抿唇:“奴婢方才浑说的,您不必在意。”

    这算是安慰?

    萧鸾一时胸中微涩,笑道:“走吧,再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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