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狗”

    站在那里的人是苌濯。

    月亮不那么亮,四周的光影影绰绰的,苌濯站在那里,像披了一层积灰的纱。

    他慢慢地走出来,步幅很小,有些像是在飘。淳于顾仍旧仰在稻草上,没什么正形,仿佛真要等他来喝酒。

    “明府在寻你们了,回去吧。”苌濯说。

    “这才几时,月还没到中天。”淳于顾指了指天,“横竖没有事,一起来躲闲吧。”

    苌濯没动,两个人一个歪着一个站着,一个谁也不看一个抬眼看天,却好像隐隐有点相对的架势,半晌后终于是躺着的那个慢慢爬起来,拎着酒坛迈着醉步过去,一把揽住苌濯脖子。

    “苌小哥还是今晚喝得不够多,”他笑嘻嘻地用肩膀推着苌濯,“寻个地方与小生再去喝一坛吧!应该还有炙肉能拿来下酒。”

    苌濯回过头来看嬴寒山,淳于顾用肩膀推得更用力了。

    他真醉了一样挂在他肩上,拉着他向回营的路走过去,直到两人快要走出嬴寒山的视野,淳于顾突然回头,直起身来,对嬴寒山招招手。

    “小生今晚对寒山说的话,寒山千万不要忘记啊。你要是忘记了,小生会伤心的。”

    他们两个有点古怪。嬴寒山想,淳于顾就像是刻意要把苌濯拽走。

    “他今天晚上说的话,你听懂了吗?”她问系统。

    系统漠然不应,在她也收拾酒坛准备回去时,很轻地冷笑了两声。

    苌濯和淳于顾那天晚上发什么神经,究竟是谁发神经,这个问题嬴寒山没有研究出来,她也没时间研究了。

    白门人四十六个,现存四十一个,是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

    一个排多了,一个连不够,如果放在现代社会,应该称呼他们为淡河水军特种小队。

    她需要单独给这个特种小队搞个编制。

    按规矩来讲一支四十几人的队伍是不应该有这么大特殊待遇的,但白门人不一样。

    他们奔着承诺而来,他们理应获得这样的对待。

    但旗子还没定下绣啥,编制还没倒腾明白,突然有人找到嬴寒山,跟她说出事了。

    一个白门人和淡河本地的兵打了起来。

    她赶过去时两边已经把斗殴的人拉开,林孖和海石花拽着那个白门青年,他脸上还有点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两三个淡河兵拉着自己那边那位,这位看着就惨得多,两道鼻血把脸上抹了个花,颧骨也乌了一块。

    杜泽站在那,看到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两边看到嬴寒山来都激动起来,一边淡河话一边白门话,解释带着对骂合在一起颇有百鸟朝凤的味道。

    嬴寒山听了半天选择放弃,默默穿过人群,拎起校场边的石锁抡圆了丢向两群人之中。

    哐,尘土伴随着蹦跳的石块飞炸向两边,喧嚣立刻安静了,刚刚还跃跃欲试想要冲到中场打起来的双方闭嘴,退后,以石锁为圆心空出半径三米的空地来。

    嬴寒山走过去,擦擦石锁上的土,在上面坐下了。说说吧。她看看两边,一个一个说,白门先来。

    林孖松开那白门的小伙子,拍拍他的后背把他往前推了推。

    刚刚还看着要给对面脸上再补两拳的小伙子站定,想了想,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人:“姨妈,伊讲我。”

    “……叫寒山。”

    “寒山姨妈,伊讲我。”

    嬴寒山默默捏裂了半边石锁:“他讲你什么?”

    “伊讲我四眼狗。”

    她才注意到这青年长了一对菱眉,很短,有点醒目。

    嬴寒山点点头,示意他后退,转向另一边:“你怎么说?”

    “我没说,”被说骂人的那个淡河兵钝钝地回应,“我与他无冤无仇,骂他作甚,我就叫了一句伙计。”

    两边的兵都帮着自家人说话,一边说骂了,一边说没骂,但谁都没法很确切地说出那是怎么个情形。

    只知道淡河的拍了拍白门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俩人就扭打在一起。

    杜泽没法做主,他地位尴尬,既是白门人的大兄,又是淡河的县尉,怎么决断都影响工作。

    林孖就更不用说了,他本身就是白门人。裴纪堂是大领导,士兵斗殴喊他来好像不太对劲,最后坐在这的就变成嬴寒山了。

    嬴寒山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刚刚捏碎石锁的时候指甲劈了一小片。她低头把它咬下来,抬起头看向两个人。

    “林孖,海石花,我不太懂。你们平时认真发誓的时候,是对着什么发?”

    林孖愣了一下,海石花答得很快:“阿妈,海姆阿妈。”

    嬴寒山点头,示意那个白门青年上前:“你发誓,你听到他骂你了,就拿你们的阿妈发誓。”

    青年嗫嚅着,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阿妈!汪讲白贼,汪阿妈不保,汪不进祖瘄。”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了,肩膀起伏着,最终还是被林孖拉回去顺气。嬴寒山点点头没说什么,又转向那个淡河士兵。

    “你是本地人吗?”她问,对方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爷娘在吗?”点头。

    “好,我去请你爷娘,你也发誓,去你家祖坟发。”

    有些解决方式放在现代是神经病,但放在特定的年代就有用。

    在伏惟圣朝孝治天下的年代,家族的威慑力是强大的,“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在这时候不仅是一句开场白,还是一句程度极重的强调语。

    那个淡河兵扭手扭脚地想拒绝,在场的白门人立刻炸了锅。我们是拿海姆阿妈发了誓!叫你去祖坟前发个誓怎么了?

    “骂了没有?”嬴寒山问。

    不想见祖坟的淡河兵默了一会,把脸别过去。“骂了。”

    “军中寻衅,二十杖,去领。”

    淡河兵发出一阵懊恼的噢声,那群白门的大小伙子欢呼起来,又被嬴寒山兜头一捧冷水浇灭:“那个打架的,你占理,但你也军中斗殴了,十杖去领。”

    菱眉的青年低头直了直腰板,表示自己服气,然后在同伴看英雄一样的目光里昂首挺胸地去找军法官。

    事情解决了?事情没有解决。

    这件事情不是两个年轻士兵打起来那么简单。校场上的人散去,杜泽拉着嬴寒山到一边,一边道歉给她惹了麻烦,一边说明现在这个状况。

    这几天淡河兵和白门这些人已经不止一次起了冲突,白门人团结但排外,当他们形成一个群体时,很难容纳外部介入,也很难被外部容纳。

    “之前我一直把他们拆散,分在各个队里,情况会好些。”杜泽说,“现在如果继续拆,冲突大概就不会这么频繁。”

    嬴寒山看着杜泽的表情:“是个办法,但你心里乐意这样吗?”

    杜泽算是大半个白门人,虽然已经离家多年,但骨子里还有血缘的联系。

    他摇头:“不愿意,这样他们就只是兵而已了,白门人只有聚在一起时,才屠龙搏虎。但我不光是他们大兄,也是淡河县尉。”

    嬴寒山拍拍他的肩膀。

    “我想想办法。”

    “杜县尉肯定劝寒山把他们拆开。”淳于顾说。

    淳于顾今天穿了身淡黄的外袍,蹀躞带挂着一穗用彩带混着不知名草编起来的穗子,远远就能嗅到某种浅淡清新的香气。

    嬴寒山看着他倚在几边,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今天好像一颗大柠檬啊!

    淳于顾不知道嬴寒山在产生什么令人倒牙的联想,他自顾自说下去:“他两边都要顾及,所以难做。

    既不能高高挂起让白门军和淡河军打起来,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所以在他没有什么很好办法的时候,他就会沿用老套路。”

    “但是啊,当初他手底下只有十来个白门人时,他们只是平平无奇的士兵,现在不一样了。这四十几个白门人像是一整块璞玉,寒山说玉匠是会用它做玉璧,还是做珠子?”

    “——如果把他们打散,他们特殊的价值就不存了。”

    这话和杜泽说得大差不差,淳于顾把那串穗子拿在手里,像是敲扇子一样轻轻敲着。“所以淳于你觉得应该怎样?”

    “小生觉得?自然是不拆。”

    他前倾身体:“不能融入,就不要他们融入了,现在这几十个人还没有着落,不妨把他们剔出来,不要和淡河兵放在一起管。”

    “让杜泽安安心心管他原来的兵去,这些人换一个他们也服的人来带。反正就这么点人,明府爱才又宽厚,应该也不会不允的吧?”

    换谁?嬴寒山问。

    淳于顾只是笑,把那串穗子拍在了嬴寒山手里:“近在眼前。”

    他说完这话又没骨头一样歪下去,眼尾眉梢也不正经起来:“哎,寒山来找我,我以为是要再叙那夜旧话的,结果居然是为了公事啊。”

    “那晚的话,我其实没听明白。”嬴寒山承认,淳于顾立刻坐直起身,眉眼间浮起委屈来。

    “寒山这么说可是伤了小生的心了,”他垂眼用眼光指指嬴寒山手里那串穗子,“罢了。那……小生今日穿着,如此,寒山还不明白吗?”

    嬴寒山低头,认真端详了一下那串散发着柠檬香气的穗子。

    “你今天,真的……很像一颗香橼?”

    颐朝第四世五年,夏,淡河门客淳于顾,无故吐血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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