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归平所在的牢房在督察院最深处,没有天窗,只有长廊边上的几盏幽幽烛火,日夜点着。
难以分清白天和黑夜。
“喂,”王归平的手脚虽然被铁链束缚着,还是能双手扒着栏杆,冲着外边的狱卒喊道:“几时了?”
狱卒默不作声,只是站着守门。
“你聋了?”王归平更生气了,大喊道。
他是一人关在这牢狱深处。声音回荡在四周,无人回应,仿佛一个唱独角戏的小丑。
“你知不知道我姓什么?”王归平强忍着性子道,“你放我出去,我保你升官发财。”
他话音刚落,一阵烈风刮来。
墙上的烛火瞬间熄灭。
整个牢房顷刻间变得黑暗。
王归平吓了一大跳,手更加用力地摇晃铁栏杆,惊慌道:“喂?还有人吗?”
他拼命探头,想看清长廊前究竟有何人。
但下一刻,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接着是轻快的脚步声。
王归平心中陡然涌上强烈的恐惧。
他在黑暗中不断挥手,“谁?”
惊慌失措。
牢房的门开了。
赵杭穿着一身黑衣缓缓走进去,踩在凌乱的干草上,她的脚步声便一下消失了。
王归平听出来有人进了自己的牢房,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得踉踉跄跄地拖着双腿缩在牢房深处,强撑问道:“你是谁?我我爹派来救我的吗?”
他问得底气不足,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赵杭身上没带惯用的长剑,而是背着一把大刀。
直直地走向牢房角落的王归平。
“我来送你上路的。”
她轻声道。
王归平抖如筛糠,惊恐道:“我……我是王家的,你若对我动手,我爹定不会放过你!”
赵杭在他面前停下,吹亮了火折子。
暗淡的火光照不亮整间牢房,却足以照亮两人的脸。
“是你!”王归平陡然睁大双眼,“你别乱来——我,我爹定会活剐了你!”
他声音颤抖着,强撑起一副镇定样子:“你,你若离开,我既往不咎——”
“哈,”赵杭轻笑一声,“可你死了,又有谁知道是我来过这呢?”
她说着,反手抽出了刚刚打好的新刀。
“这刀是我特意打的,就是为了好好送你上路。”
她声音轻柔,漫不经心地蹲下,将刀架在他脖颈处。
王归平彻底慌了,他用力抬手,疯狂地想推开赵杭的刀,却都是徒劳无功。
他手脚打颤得厉害,哀求道:“我,我错了,我那日不该轻薄你,我,我给你道歉好不好——别杀我,我是王家的继承人,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赵杭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摇摇头,淡淡道:“你该死。”
“在黄泉路上且记着,杀你的,是那些枉死在你手上的女孩。”
她在说话的同时挥刀。
温热的血迹喷洒在赵杭脸上。
王归平脸上还带着恐慌和难以置信,已经缓缓倒下了身子。
血迹在肮脏的牢房地上蔓延开来。
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督察院的守兵来了。
赵杭起身,拉起黑布罩住脸。
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刀,边缓步迎了出去。
不宽的长廊中站着数十甲胄加身的守兵,在最前面的,竟是江横。
“何人擅闯我督察院?”江横手持双鞭,警惕地看着来人。
赵杭压低了声音:“王归平坑害无数姑娘,你们官府不理不管,都该死。”
她声音本就低,刻意掩饰之下倒像个男子的声音。
江横轻嗤,率先迎了上来。
“擅闯督察院者,死!”
赵杭持刀迎上去。
长廊狭窄,两人打得你来我往,纠缠在一起。
江横身后那一群守兵一时不敢上前,怕误伤了自家大人。
“都给我上!”
江横躲过赵杭的一刀,大吼着。
堵着甬道的人终于动了。
赵杭勾唇,踩着江横甩过的鞭子跃起些许,同时将刀插回后背。
她躲过江横,直直迎上那群守兵。
手中匕首乍现,接着以鬼魅般的速度,从人群的缝隙中滑过。
转瞬之间,血光四溅。
赵杭已经逃出了被守兵围死的长廊,飞快地往外跑。
“还不追!”
江横被自己手下的人堵在最后,气得大骂:“一群废物。”
守兵转身去追。
略显慌张,队不成队。
江横在最后面,见自己手下先乱成一团,翻了个白眼,自己先冲了出去。
撞飞好几个守兵。
他跑出长廊后,还能瞧见赵杭的背影。
她像是不熟悉督察院的路。
江横冷笑一声,运起轻功飞身追上去。
督察院设计巧妙,进来简单出去难。
若不熟悉这院,怕是不易找到出路。
只是他堪堪追上时,赵杭在奔跑忽然转头,抬手一抛,将什么东西扔了过来。
江横抽出双鞭就是两鞭。
一鞭抽飞了赵杭扔过来的东西。
另一鞭好似擦过赵杭后背。
只是在这片刻间,赵杭已经踩着院子的树木飞过院墙,逃出去了。
极高的墙,她走得稳稳当当。
江横收了双鞭,没再追上去。
他走过去捡起赵杭先前扔过来的东西。
是一块令牌,刻着大别山三字。
江横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
此时那群守兵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
“大人。”
江横已经懒得理会这群人。
督察院直属陛下,哪个位置都是香饽饽。
不少人想着将家中子弟塞进来镀层金,日后仕途也好走些。
这些大族子弟,个个娇生惯养,就算是从小习武,又怎会经历风雨。
比试的时候招式一个比一个好看,眼花缭乱,可真有什么事,一个比一个废物。
“人都跑了,还看什么看?”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斥道,“还不滚去好好守着。再敢丢督察院的脸,我定禀报陛下,将你们一个个都踢出去!”
赵杭在寂静的长安城中飞奔,躲过巡查的士兵。
她没回赵府,弯弯绕绕地进了一间屋子。
萧鸣珏已经在里面等了。
赵杭一进门,便起身道:“可有受伤?”
屋内没点灯,一片漆黑。
赵杭记得萧鸣珏有夜盲,于是直接扯谎道:“没事。你回去吧。”
萧鸣珏直接吹亮了火折子,屋内一下亮起昏暗的烛火。
赵杭穿着黑衣,血迹其实看不清楚。
但萧鸣珏伸手擦过她的后背,血迹便明晃晃地出现在手心中。
“赵杭——”
他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赵杭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出来时被江横的鞭子擦到了。”
“这血有些是督察院的守兵的,不是我的。”
她又辩解道。
萧鸣珏背过身去拧帕子,屋内只有水滴声,静得可怕。
赵杭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也觉得自己先前扯谎的行为不太道德,于是没话找话道:“不过江横身手不错,你知道吗?”
“不知道。”萧鸣珏拧好了帕子,转过身来,“我当年救下中毒的江横,他说得是自己不会武才意外被毒虫咬伤。”
赵杭见萧鸣珏神色平静,放下了心。
就有些倦了。
她直接坐下,撑着头若有所思:“他为何掩饰自己会武的事?陛下知道吗?他不会——”
赵杭的话被脸上的温度打断——
萧鸣珏在用温热的帕子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屋内一下又安静下来。
赵杭下意识地微仰起头,萧鸣珏垂眸一点点擦过。
动作很轻。
窗外传来微弱的风声,和打梆声。
赵杭却一下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温热环绕在两人之间。
“好了,”萧鸣珏擦干净了血迹,将帕子放回盆中拧净,“江横是陛下亲指来督察院的,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他一直很平静。
赵杭后知后觉得发觉有些不对。
萧鸣珏先前对她受伤,不是这般平静的态度。
“你,能不能替我处理一下这个鞭上。”
她想问却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只得迂回作战。
萧鸣珏将干净的帕子放到桌边,站在赵杭后面,合了合眼,终于问道:“你不应该碰上江横和守兵的。”
“我今夜特意调远了江横,也告诉过你守兵来需要多久。”
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下一刻就要掀起狂风骤雨。
“赵杭,你为什么会碰上他们?”
他声音更轻了,像是怕压不住情绪,特意降低了。
赵杭沉默片刻,轻点脚尖,椅子转圈中带出些摩擦声。
两人又面对面了。
赵杭仰起头,冲着萧鸣珏笑笑:“我若是来去都无声无息,岂不是惹人怀疑督察院有内应。你也说了江横是个未知数,若惹他怀疑你,就不好了。”
“如今呢,他只会觉得我是仗着身手好,从前门闯进,却不知如何出去。又仗着轻功好才逃出去的。”
两人的眼神对上,黑眸和琥珀色的眸子倒影着彼此的面容。
萧鸣珏用力闭了闭眼,才终于扭过头:“就算江横疑我又如何?没证据他不会动手。”
“我不需要你这样。”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中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赵杭眼见他偏过头去,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之事。
于是她眨眨眼,抬手将桌上的药瓶塞进萧鸣珏手中:“你替我上个药吧,有些疼了。”
她轻声道。
萧鸣珏一下转过头,急急拧开手上药瓶,低头看了一眼,又将那瓶子重重放回桌上,手忙脚乱地拿了正确的药瓶。
赵杭见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笑了一声:“别不高兴了。我说过要罩着你,说过的话当然要兑现。”
萧鸣珏用指尖将药膏涂上,闻言半晌后,才轻轻道:“没有不高兴,我就是,有些害怕。”
深夜,旧屋,血迹,伤口。
一如当年两人杀了匪徒之后,相互依偎着。
连对话都颇为相似。
赵杭在刹那间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但在下一刻,她便回过神,清楚地知道这是十年后。
物是人非的十年。
颠沛流离的十年。
可她好像始终都对萧鸣珏狠不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