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但不见日光。
风停了,但仍觉寒意。
血腥味弥漫在这片土地上,将微微冒头的草都染成了殷红色。
一片死寂。
不难看出,这里经过一场激战。
凉州府内。
郭从临坐在案边,一脸凝重地写完方子,吩咐药童去煎。
然后踱步到赵杭身边,忧心忡忡道:“将军啊,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能再不喝药了。还有您的外伤——”
赵杭手中把玩着萧鸣珏改良过的那把弓,眼神凝重,没搭理郭从临。
郭从临叹了口气,刚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打断。
“郭大夫——”
药童莽撞地冲进来,急匆匆道:“有一病人发高热了。”
“快去吧。”赵杭终于将眼神从弓弩上移开,看了眼郭从临,挥手催他离开。
“你一定要喝药。还有这外伤记得找人处理。”郭从临加重语气。
赵杭敷衍地点点头,催促他快走别耽误了时间。
郭从临推门离开。
这开门的片刻就灌进来不少寒风。
赵杭忍不住捂嘴咳嗽了两声,牵动了身上的伤。
疼痛密密麻麻地充斥着她整个神识。
赵杭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
果真是伤受得多了,恢复都慢了。
她在心底微微叹气。
先前她从丹巴汗手中抢回了王扬尸首,又带着人冲出了元戎的包围,代价便是这伤上加伤。
也不知她带回来的那些人究竟如何。
赵杭喝了口水,觉得身上好像好了些,便准备推门出去看看。
但她一推开门,就看见站在门口准备伸手敲门的萧鸣珏。
“你怎么来了?”赵杭退后两步,示意他进来说话。
萧鸣珏进了门,又将门关上。
“我来替你处理外伤。”他说道,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赵杭看了他一眼,他气色看上去比她这个伤患还差。
“你身体还未好,该好好养着。”
她忍不住劝了一句。
萧鸣珏笑了笑,将外伤药和纱布拿出来,“顾医师离开之前嘱咐我,说你不爱找人替你处理外伤,让我多盯着你点。”
“阿姊?”赵杭挑挑眉,有些惊讶,又见萧鸣珏的手上的药,下意识地拒绝道:“没事,小伤,我自己处理就行。”
萧鸣珏指了指她的左肩,举起双手平静道:“后背的伤你自己能处理?”
他今日穿得是窄袖收腰的衣裳,举起手后,身上的配饰一览无余。
腰间袖口都没有可疑的凸出。
应是没带着什么利器。
赵杭觉着他应该是猜到了她的忌讳,才举手表明自己的无害。
但其实,她并未疑心他。
拒绝,只是下意识的。
她张了张口,又觉得再说些什么实在没必要。
于是转身脱了外袍,只剩里衣。
“帮我上个药吧。”
萧鸣珏用剪子剪开里衣,露出赵杭后背被刀砍过的好几道伤痕。
血已经止住了。但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撒在伤口处,在用指尖轻轻抹匀。
赵杭感受到他的指腹在自己背上滑过的温度,忽然觉得后背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栗。
“直接倒上去,快点吧。”
她强压下脑海中忽如其来的颤栗,催促道。
萧鸣珏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哑,像是强压着什么:“会疼的。”
赵杭闭了闭眼,再次催道:“没事,快点吧。”
这回萧鸣珏没再出声。
直到包扎好,他才抬眼看着赵杭,说:“药每日都要换,我明日再来给你换药。”
为了方便包扎,他是半跪在赵杭前面。而赵杭坐于榻上,略一垂眸就看见萧鸣珏的头顶。
甚至好像还能感受到萧鸣珏的呼吸,带着温度的风不断拂过她的肌肤。
“好。”赵杭有片刻的晃神,一瞬间不愿想那么多,只想遵循自己心底的声音。
萧鸣珏起身收拾案几上的狼藉。
沾血的布料,剪子,和各种各样的药瓶。
赵杭只能看见他的后背。
墨蓝的衣裳勾出他的身线。
他好像瘦了些。
赵杭眯起眼,脑海中滑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
“值得吗?”
下一刻,萧鸣珏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哑的。
“嗯?”赵杭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
“用一身伤换一具尸骨回来,值得吗?”萧鸣珏喉结滑动,又问了一遍。
赵杭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哪能论什么值不值,”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是我将人送去元戎的,当然也得将人带回来。”
“可他已经死了。”萧鸣珏忽然甩下纱布,转身看着赵杭。
他眼中有赵杭看不懂的神色。
“死了也得回来,”赵杭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王扬说过,他死后想与自己的妻子合葬,葬在凉州。我救不下他,总不能再让他做个孤魂野鬼,死后也不得安宁。”
她说着,忽然脸色一变,对着门甩出身旁的匕首,厉喝道:“谁,出来!”
匕首直直刺破木门,一把扎在门上,一把穿破木门飞出。
门被轻轻推开,露出吴跃的脸。
他脸上有一道血痕,面色尴尬地拱手行礼道:“将军,是我。”
赵杭收回马上要拔剑的手,皱眉道:“有什么事敲门,偷偷摸摸地做甚?”
吴跃摸了摸下巴,讪笑道:“我这不是听见萧大人也在屋内——”
赵杭打断了他:“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吴跃用力摇了摇头,“您放心,如今城门守得严严实实,元戎并无异动。我是听郭大夫说您伤了,过来看看。”
赵杭微微拧眉:“就他多嘴。我没事。那些士兵如何?”
“您放心,郭大夫他们在照料着。”吴跃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萧鸣珏,“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
他说着便想飞快离开。
“等等,”赵杭喊住了他,从桌上拿了瓶眼熟的药抬手扔给他,“脸上的伤处理一下。”
吴跃手忙脚乱地接过,“多谢将军。”
赵杭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吧。
萧鸣珏自赵杭说完那话,一直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
赵杭遣走了吴跃,终于将视线投向萧鸣珏,“我没事了,你快去休息吧。”
他脸色真的很难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重伤。
“瞧这天色,是要下雨了,”赵杭指指外面,“你还是少淋雨,赶紧回屋吧。”
萧鸣珏终于动了,但动的不是脚,是嘴。
“若元戎与大魏和谈了,是不是就不用这般拼命了?”
他定定地看着赵杭琥珀色的眼眸。
赵杭这回没躲开他的视线,回望着他,淡淡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她在一瞬间竖起了戒心。
萧鸣珏却仿佛没看见她眼底的警惕,继续道:“你如今手上有人,有兵,搅乱元戎局势……”
“萧鸣珏,”赵杭警告地喊了他一声,声音冷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鸣珏被赵杭这一声终于喊回了神。
他忽然痛苦地微微摇头,声音听上去像是哀求:“你没有第二条命,赵杭。”
赵杭拧起眉心,不知道萧鸣珏忽然发什么疯。
“若是,若是战争停止,你就不会再拼命了,对吧。”他目露希冀。
赵杭忽然发现他眼神有些空洞,黑眸有些失真,“你怎么了?”
萧鸣珏忽然收回眼神,垂眸盯着地面。
屋内只余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道:“我们再来做一笔交易吧。”
赵杭被他这奇怪的态度弄得有些烦躁,“你要什么?”
“我能帮你查清凉州军饷一事,还能帮你促成和谈。”
“你要什么?”赵杭耐着性子又问了一边。
萧鸣珏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柔冥。”
终究还是他先毁了两人不约而同达成的共识。
赵杭稍稍退了几步,看着他,轻笑一声:“那你要不要先告诉我,你一个苗人,为何与元戎贵族关系甚好?又来我大魏做什么?”
“我不是苗人,”萧鸣珏依旧垂着眼,解释道,
他剩下的话被冲进来的颜墨申打断——
“将军!元戎有异动!”
赵杭飞快地起身出去,萧鸣珏抬手抓了抓,却只抓到一团虚空。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他看着赵杭离开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
直到赵杭关了院门,他也没再看见赵杭的眼睛。
外面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赵杭站在城墙外,盯着下面的元戎兵。
是要攻城了。
赵杭抬头环顾四周,拍了拍手高声道:“我已烧了元戎粮仓。他们如今只是垂死挣扎,撑不了多久。我等齐心协力,定能守好凉州!”
城墙上的士兵闻言,眼中都亮起熊熊火焰。
“张大人,”赵杭踱步到在后头的张元先,“今日来了,大家士气都高涨了不少。”
张元先脸色却有些难看。
前几日元戎都安安分分的,怎么今日他来监军就忽然攻城。
丹巴汗究竟在想什么。
赵杭继续道:“张大人放心,您在后头,肯定是安全的。只是这元戎第一回攻城,还需您在城楼上给大家鼓鼓气。让大家知道朝廷不会放弃凉州。”
张元先最终扬起些笑意,看向周围的士兵,高声道:“我就在这,让元戎蛮夷知道,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
周围的士兵士气更盛,目光如炬,盯着即将进攻的元戎人。
赵杭走到城楼最前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
守住凉州,在此一战。
杀张元先,也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