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戎大军停在凉州城外。
但没有下一步动作。
赵杭从城楼上望下去,城门已被围得严严实实,进不来,也出不去。
元戎如今来势汹汹,粮草充足,而凉州中唯一上过战场的只有左厢军。
人数相差甚远。
粮草也所剩无几。
赵杭闭了闭眼。
这一战,怕是不好打。
只是还未曾开春,为何元戎今年这般早便来了?
赵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腰上的剑,思忖道。
是因为年前得了粮草,有了底气?
毕竟前几年,元戎从未在赵杭手下讨过好,冬日天寒地冻,出兵风险极大。
这回是她疏忽了。
可元戎来凉州又是为何?
凉州没粮草没人,甚至连地理位置都算不上好。
元戎打下凉州,并无实际好处。
还没等赵杭想出个所以然,去疏散百姓的颜墨申先急匆匆地跑上来:“将军!百姓大都不肯走!”
赵杭皱眉,嘱咐吴跃在这好好盯着,自己与颜墨申下去了。
凉州的主干道上挤着不少百姓,慷慨激昂:“凉州是我们的凉州!”
“誓死守卫凉州!”
“与那帮蛮夷拼了!”
“赵将军!”领头的见颜墨申身边站着个女子,心下猜到她便是赵杭,连忙冲上来,语调高昂道:“我们不走!”
“对啊!不走!”
身后的一群百姓应和着。
“我们与您一起守凉州。”
“对!”
应和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汪洋大海。
赵杭却微微拧眉:“如今大军压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管他来不来得及,我今儿就算死,也得死在凉州!”
“年前走了,我可后悔死了!若没走,凉州说不准就还好好的,孟将军和小孟大人——”
“所以这回我们要替孟将军他们报仇!”
百姓激昂的声音转瞬间淹没了赵杭几人的劝声。
“将军您看。”
风卷过,带着一张纸飘飘荡荡地晃悠过来。
赵杭伸手抓住了那张纸。
白纸黑字,写的是篇檄文。
陈词激烈,字字句句都是告诉百姓,留下一起守卫凉州,为年前死在元戎手上的兄弟姐妹们报仇。
赵杭一字字读下来,都觉得一股气直冲脑海,胸腔中激荡着冲动。
煽动性极强。
可真是,好文笔啊。
萧鸣珏,真不愧是科举场上拼出来的文官。
她用力将纸揉成团,扬手一挥,扫过眼前百姓激动的脸色,闭了闭眼,问:“你们都看过这檄文了?”
“是啊,是啊,说得太好了。”
“将军!!”轻营的士兵气喘吁吁地来报。
“元戎围城,出不去了!”
他还记得颜墨申的吩咐,小跑着到赵杭身边才低声说,并未让百姓听见。
赵杭深吸一口气,看向主干道上挤挤攘攘的人群。
这下,是彻底没退路了。
她一拱手,一字一顿开口:“诸位,凉州,还仰仗大家。只要撑过这几日,援军马上就要来了。”
“好!”
“和蛮夷小人拼了!”
他们高喊起来,眼中闪着熊熊火焰,恨不得此时就出去迎战。
“你去安排一下他们。城中哪里缺人缺粮,都安排上去。但是东西南北四城门,记着,还是要军中的守着。万不可让他们靠近。”
赵杭微微侧头嘱咐了颜墨申几句。
“我还有点事要去做。”
如今整个凉州随处可见那篇檄文,凉州府外更是散落一地。
赵杭推门而入,果不其然见到了萧鸣珏。
“这檄文是你写的?”她将路上捡的一张纸直接扔过去。
纸已被她卷成了团,毫不客气地砸在萧鸣珏额角。
“是我写的。”
萧鸣珏手上还端着杯茶,纸团从茶杯边滑落。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认下。
“鼓动百姓留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萧鸣珏将茶杯放于桌上,起身看向赵杭,:“如今没人能离开凉州,张元先也不行了。这次,是杀他的最好时候。”
他的黑眸看向赵杭琥珀色的眸子,“死在战争中,没人会怪罪到你身上。你可以全身而退的。赵杭。”
她的名字被他念得轻而低哑,温柔缱绻。
赵杭如今却没心思想那么多,怒声道:“杀一个张元先,我赵杭还用不上这么多百姓作陪——”
她硬生生地将最后一个字咽下去。
可萧鸣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最后一个字想说什么。
他上前几步,忽然将双手握上赵杭双肩,抬高了声音,清润的声音字字扎着赵杭的心:“你如何就知道,他们一定想走,他们一定不想留下来,与你一同抗敌?”
“你觉得他们年年逃离家乡,等战争暂停,再回来看到满目疮痍的家乡,心里好受吗?”
“赵杭——”
萧鸣珏停顿了片刻,长睫微微颤动,嗓音中也有片刻的颤抖:“你不需要将所有人都护在身后,他们并非手无寸铁。凉州也是他们的故土,他们也想站起来守着自己的家,而不是年年跟逃难似的,在各州颠沛。”
他忽然微微低头,将额头轻轻抵在赵杭额上,低声呢喃着:“你不必总是一个人撑在前面——”
赵杭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一片漠然。
她并非不知道萧鸣珏所说这些。
她只是……
怕重蹈覆辙。
“够了。”
她一把推开萧鸣珏,转身离去。
萧鸣珏踉跄了几下,扶住案几才微微稳住身形。
他抬眼看了看赵杭离去的背影,抬手遮嘴轻咳了几声,又垂眸看了看指尖的血迹,扯了扯嘴角,终究连个笑也装不出来。
他知道赵杭很厉害,可再厉害的人,总是自己撑着,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他只是想让赵杭感受到,她身后还有很多人与她一起撑着这片天。
因为他真的很想,很想和赵杭,长命百岁。
赵杭踏出凉州府时外头天色已黑了。
夜深露重,巡逻的士兵穿梭在大街小巷,修缮加固城墙的队伍中更有不少百姓。
他们都在为保护这个凉州而努力。
“赵将军。”张元先不知何时出现在赵杭身侧,幽幽开口。
“元戎来了,”赵杭侧头看了他一眼,“张大人不害怕吗?”
张元先看着忙碌的人群笑笑,“我们凉州齐心协力,定然能度过此关。”
赵杭扯扯嘴角,“李大人呢?”
“在州府忙着呢,不见人。”张元先耸耸肩,“赵将军去,怕是也见不着了。”
赵杭瞬间失了与他相互试探的兴趣,直接转身就走。
张元先盯着赵杭的背影,眼底倒影着黑沉沉的天。
一只白鸽忽然扑通着从他怀中扑出。
张元先一把捏住了白鸽,低声道:“你可得安分些。我的命还系在你脚上呢。”
白鸽的脚上,拴着封信。
“将军,元戎一直没动静。”吴跃见赵杭一上城楼,便说。
赵杭微微眯眼向下看,不远处的元戎大营一片漆黑,一点火光也没有。
她思忖片刻:“我率一队人马出去瞧瞧。你在这边守好城门。”
吴跃不大赞同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将军,万一这是那蛮夷的陷阱呢?”
“再不去便没时间了,”赵杭拿了把弓弩在手上掂掂,又抽箭拉弓,边瞄准城墙外,边说道,“凉州所剩粮草寥寥无几,最多也只能撑到鄯州来救援。可看这架势,我怕鄯州也被围了。”
她话音刚落,利箭飞出,稳稳地射进了对面城墙的把子上。
“我得尽快摸清元戎这回的底细。”
她利落地背上箭筒,又将弓箭挂于腰侧,飞身下了城楼。
“今夜城中,便靠你了。”
吴跃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在城楼上盯着。
他也跟了赵杭好几年,赵杭的打法向来激进。先率骑兵突围,摸出敌军大概,再以大军分而攻之。
可如今凉州人少,本就没大军给赵杭调遣。
加之赵杭带惯的骑兵大多都在鄯州,凉州没多少人。
这回,怕是险中险。
赵杭带着颜墨申和一队轻营将士出城了。
元戎大军就驻扎在不远处,在城门口便能遥遥望见。
数百人纵马往前,马蹄声却微不可闻,只扫起轻微的尘土。
在即将踏入元戎大营时,寒风吹过。
赵杭在风声中听见了些不对劲。
‘吁——”
她在片刻间拉住缰绳,停下马,身后的士兵也都在转瞬间停下。
离元戎大营仅一步之遥。
前方忽然亮起冲天的火光。
有人影自火光中缓缓现身。
“我就说嘛,”那人大笑着拍拍手,“赵将军纵横沙场多年,怎么可能会上你这当。”
是李青允!
他身边还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
五官在火光的照应下,与丹巴卓甚为相似。
赵杭也终于看清元戎大营前藏着的陷阱。
前方路上铺满细碎的小石子,若直接纵马冲入,怕是要出意外。
火光照亮了两边举着刀剑身着盔甲的元戎士兵。
盔甲在火光下闪出微微奇特的光泽。
赵杭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
“丹巴汗?”她拉着马后退两步,开口道。
“赵将军,初次见面。”丹巴汗也说的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久闻赵将军武功卓绝,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带着这么点人就敢闯我元戎大营。”
李青云和丹巴汗都骑在马上,两匹马并排着在碎石路前原地踏步。
愈加亮眼的火光照亮了他们身后的数万大军。
赵杭微微笑起来,“当年丹巴卓可在我这点人手下吃了不少亏。”
丹巴汗挑挑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说起来,还得谢谢赵将军替我除了我的好哥哥。不过当年赵将军抢了凉州鄯州,害我失势,我那好哥哥才乘机上位。如此算来,我与赵将军算是两清了。”
赵杭已抽出了剑,淡淡道:“仗着今岁抢到了粮,就又敢来自讨苦吃了?”
输人不输仗。
赵杭打战向来信奉这个。
丹巴汗却摇摇头,一脸诚恳:“今日来并非我意,只是有人与我做了交易,我不得不出兵啊。”
“赵将军,大魏中想要你死的人可真不少,何不到我元戎——”
他话没说完,赵杭便抬手一箭射过去。
丹巴汗微微侧头,脸色有些不好看:“打断人说话可不是中原美德。”
赵杭将弓弩插入后背箭筒,抽出腰间长剑:“中原美德是不与狗论长短。”
她在丹巴汗愈发难看的脸色中又淡淡补充了一句:“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如今连尸首都凑不全了。”
丹巴汗轻嗤:“给脸不要脸。”
他抬手准备进攻。
电光石火间,赵杭却快他一步,率队往大军的左翼纵马而去。
片刻间便扬起满地尘土。
丹巴汗瞬间变了脸色。